仍然沉在梦乡的老板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伸了伸懒腰,下床开了门,脑子里还是迷迷糊糊的。
门推开,老板看见一个清秀的青年,穿着他熟悉的衣服,带着令人轻爽的微笑,老板揉揉眼睛,说实话,他之前也被秦逆的变化吓了一跳,倒确实像个公子哥了。
而在秦逆眼中,眼前的老板一身白色长衫,乱糟糟的头发下是布满皱纹的脸皮,脸上镶嵌了两颗昏昏欲睡的眼珠,藏在耷拉着的眼皮下。
没等老板开口,秦逆表明了来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明白你们的处境,但是我确实无家可归,我希望能留下来,我可以为你们做工......”话还没完,就被老板挥手打断了,他带着惊讶,说自己从没说过要秦逆离开,然后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渐渐沉吟。
顿了顿,秦逆接着说:“谢谢你......我听说你们被谣言所困扰,为何不去澄清呢?”
老板笑了笑:“谣言不可怕,怕的是口口相传,那天这么多人在场,他们是起浪的风,即便我们澄清,两人之口,也压不下半点浪花,反而会更加助长风势。”
“那我们为什么不再造一个谣言呢,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
老板惊讶地看了看秦逆,摇摇头,说:“一家店兴旺得久了,总有些人见不得好,我们即便能解决这个流言还有下个流言,风口不堵住,风便不会歇息,那天的修者,也不过是打开了这处口罢了。”
秦逆不解,他说:“总也能搅乱些局势吧。”
老板挥手笑了笑,说自己还要换身衣服,也要到用餐的点了,小二想必正在厨房准备,叫秦逆去搭把手。
在厨房里,小二对秦逆的出现感到惊讶、羞恼、鄙夷,秦逆向小二讲述了自己的想法,小二感到有趣以及兴奋,虽然是有限的光亮,然而他却不像老板一样看得通透。
两人一拍即合,小二匆忙做完早饭,叫下老板一起用餐。吃完后,老板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小二与秦逆收拾好碗筷后,他带着秦逆找到一位在街上住的老顾客。小二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老顾客委婉地拒绝了,他在修者发怒前便逃出了饭馆,也并不知道修者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所以他没有胆量去证实流言的真假,反而不经意中添了些小风。现在让他去传播些流言,自然是极不愿意的。
“小蔡啊,我也是你掌柜的老朋友了,我劝你们一句,修者实在不是我们这些凡人可以揣度的,你们还是尽早换个地方,掌柜的是个好人,我也不忍心见他徒劳地守着家空饭馆啊。”
小二真的出奇的愤怒了,秦逆看见小二握紧的拳头、颤抖的双肩,知道事情不妙,上前拉住小二的肩膀,对老顾客说:“开个价吧。其实你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对吧。”他见老顾客眼神闪烁,又道:“我们求得不多,就给你熟识的几个来我们店吃过饭的人转述下。否则,我怕小二控制不住,你也说过,我们大不了一走了之吧。”
小二会意,作势欲打:“混账东西!”老顾客身子颤了一下,看了看小二,答应了秦逆:“我也实在不想看见掌柜的心血蒙受这些非言非语。”
之后,有新的流言传出,说修者并没有禁止顾客去老板的店吃饭,反而因为自己不经意的气势外漏向老板道歉。老板在秦逆与小二回来后也得知了这件事,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次计划的结果出乎秦逆和老板的预料,既不像秦逆预料的会压过起初的流言,也并没有搅乱舆论的整体局面,但是也不像老板猜想的会使流言愈演愈烈,或是产生新的流言。却也改善了些许状况,有少数老顾客又来吃饭了,虽只是零星几个人,老板的脸上却总算挂上了让小二觉得真实的笑容。秦逆也正式成为了这家店的新小二。
几天后,正值中午,日巡苍天。饭馆里秦逆与小二正在招呼着三五位食客,突然一块明晃晃的物件从店门外扔了进来,砸在石板砖上,却是个大红砖头。只见七八个青壮男人赤裸上身大摇大摆走了进来,皆是满脸横肉之辈,为首一人走在正中间,无视目瞪口呆的小二、恍有所悟的秦逆、慌张惊乱的食客,大叫道:“这里掌柜的是谁啊?”轰隆隆的声音仿佛引起地震,食客为之惊骇,四散而去,有好事者在街上弄起动静,引得闲得发慌的人们畏畏缩缩地在门外围观,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想离得太远,不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秦逆稍作镇定,上前询问来者所为何事,小二想去叫正在厨房做菜的掌柜的,却被秦逆拦住。为首的汉子看着秦逆,咧嘴一笑,“小子,你是掌柜的?”
秦逆摇头,那大汉哈哈一笑,瞬间又板着脸怒斥:“那你说个屁!”阳光从门外照耀进来,将阴影投在秦逆的身上,“看来这家掌柜的也是个没卵蛋的东西,兄弟们给我砸!”
那汉子一把将秦逆推倒,小二大怒,想要去挡住这群暴徒,反而被拳打脚踢,秦逆躺在冰冷的石板上,蜷缩着护住自己,曾经的秦府大公子看过这种欺凌,却没有亲身感受过。而现在失去秦府的身份后,他意识到——在身上传来的痛楚、闯进耳朵的桌椅碎裂声、汉子们的狂笑大吼声以及看客们的惊呼热议中——他已经与曾经见过的底层老百姓不无二致,甚至他还没有反抗暴行的力量。
老板终究被大堂的轰乱所惊,端着自己刚做好的拿手好菜从厨房里出来,在大堂里,汉子们看见端菜的老板,像守株的农夫终于等到了兔子,菜被打翻在地,发呆的老板被一群五大三粗揍在地上,强劲而年轻的拳头击打在绵软而无力的皮肉上,老板哀嚎,地上无力再站起来的小二突然哭了——掌柜的不计较他的落魄收留他;掌柜的经常在邻里街坊困难时伸出援手;掌柜的在面对背叛时仍然握着他们的双手祝福;掌柜的在拮据时仍然对一个脏乞丐报以最大的善良——他哭的越渐大声乃至疯狂。
老板晕过去了,为首的恶汉呼了声号子,叫停了这些暴行,他哈哈大笑,转过身冲门外的看客喊:“我们受到修者大人的旨意,他说听到还有人在这家店吃饭,他很愤怒,于是命令我们来给点小教训。各位街坊,这条街也不只有这一家饭馆,自当珍重啊!哈哈哈哈!”
暴徒和看客散去了,只留下痛苦的三人、破烂的饭馆和更猛烈的流言,冰冷的阳光悄悄避开了这家小店,大山的阴影再次奋力压下来。
晨曦初破。少年的腿部已经麻木了,肚子也在咕噜咕噜的叫,嘴巴干涩得上下咂巴却挤不出一丝口水,眼皮干脆的闭上,所以他还没有感受到白天的到来。
在头脑昏沉麻乱的思绪中,他听见微弱的求救声,他像是被某种东西刺激了,奋力地睁开眼睛,枯涸的心灵看见一团白茫茫的迷雾,他感到刺痛,又闭上了,而后再度睁开,世界在他眼中重组。声音渐渐清晰,他确信是一个女子的哭喊尖叫,他想要站起来,却徒劳地栽倒,但是他不管不顾,心里仿佛有种力量驱使他,匍匐着朝声音源头爬去,在前行过程中,他开始感受到腿的存在,于是他慢慢爬行,而后终于站立起来,趔趔趄趄。
当他竭力走进路旁的树林,这是朝阳尚未照到的地方——微弱的哭泣声、放肆的喝骂嚎叫声萦绕在此——少年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大汉宛如一头赤条条的猪趴伏在被撕碎衣衫的女子身上,用黑漆漆的大手捂住女子的嘴,拼了命地前后蠕动,毫不顾女子的哭泣挣扎,反而更加疯狂。
就像再一次溺在粪坑里,少年呼吸艰难,恶心反胃。就像再一次处在遭受屠杀的村庄,少年眼眶眦裂,皮肤绷紧。在那道剑光后,他又一次见到了暗处的花,仍然丑陋地旺盛生长。
干燥的喉咙里挤出火辣辣的愤怒,然而正处在自我满足的野兽和已经昏迷的女子都没有听见,少年蹒跚地走过去,奋起最大的力量扑在野兽的身上,挥起软绵绵的拳头,却仅仅是引起了野兽的注意。野兽发现了这个小兔子,竟然在它享用美食的时候打扰它,它既愤怒,又惊喜,它获得快感的方式又多了一种。它张开血口,狠狠地在兔子身上撕咬,兔子血肉模糊、痛苦呼叫,但是红彤彤的眼珠子却一直盯着野兽。野兽的爽快被疲累包围,它腥臭的嘴从兔子身上离开,带起一大团烂肉。兔子奄奄一息,野兽却惊诧地听到了这具破皮囊里传出异常清晰的几个字——
“杀了你!”
野兽咬断了兔子的喉咙,继续去欣享自己的美食,一丝晨光悄悄地探进这片血污的林地。
少年感觉从沉重的深水里被捞了上来,从一片无知无觉中清醒,他仍然跪在黑夜笼罩的土路上。
“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想再待在粪坑里。”
风渐起,夜成殇,晨晖落,林叶起舞,群山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