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还未弥漫开,就被再次扬起的清风吹散,蝉鸣响起,带着喜悦,和着洁白的月光,穿梭在山间的树林里。
少年跪在山脚的一条土路上,路两边是无尽的黑夜,路前方是给他希望又击碎他幻想的剑仙——他打算撇下少年。
剑客看着少年,“你的坚忍让我为你复仇,但是你的资质却不能让我收你为徒。”他顿了顿,“你走吧,跪也没用的,我见过太多不顾一切的人,但是剑道是要天赋的。”
少年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天赋!”他说,他刚见过力量的绝对强势,他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因为我说你没有!”剑客剑眉一扬,吐出雷霆之音,“少年郎,你的人生还很长,逝去的逝去,存在的也将存在,无需强求。”
“人生很长?可又怎样,山匪屠村,血亲皆亡,四邻无一幸免,我无力抵抗,只能把自己藏在最污秽的地方,我人生很长,可随时会断!我只想像恩公这般,执一柄剑,奸邪来犯,我杀!路见不平,我杀!杀出来的人生才是最长的人生,杀出来的世道才是公平的世道!”少年泪如泉涌,言如血溅。
剑客静静地看着他,月光披在身上,似悲悯人间的神仙,“你的心扭曲了,你可知道如今贞观太平,圣皇当朝,哪来这么多人杀,谁容得你杀!”
“我不知什么贞观,谁在当朝,但我相信,人性永存,罪恶不息,请恩公许我掌剑,天下不平,弟子不弃剑!”蝉鸣裹着清风,在两人之间扬起尘雾,遮住天上的月亮,四周更加晦暗了。
“朗朗乾坤,何来不平,你想跪且跪去,你或许想多了,我可不吃这一套。”剑客一挥袖袍,转身踏入黑夜,眨眼间便已消失。
少年紧咬牙齿,风尘渐渐大起来,将少年瘦弱的身躯深深地掩入黑暗。
夜幕覆盖苍天,月轮挂在从房顶耸起的大山边,被遮住半张脸,冷漠地看着这座恢弘巨城里的一切。
秦逆躺在客房的屋顶上,他不停地抽泣,无声地哭——在不知哪一个角落,他的父母正在为他的消失而担忧伤心,在府上的大堂,他仿佛看见母亲坐在椅子上哭泣,父亲在慌张地走来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掉下悬崖,以奇志怪谈里才有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令人恐惧的世界,他们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儿子了——如果不是仍然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地方。一幕幕场景闪现:母亲为他的顽性而哭笑不得,为他的学业而骄傲,父亲为他在外面惹祸而大发脾气,为他在家族打理上的小小成就而不屑一顾——即便秦逆很少和父母相处,然而这零星的记忆却淋漓尽致的回放在另一片天空下,并被无限的放大,每一秒都使秦逆的心宛如被揪住。
秦逆在瓦片互碰的声音中跌入现实,他起身看着上来的小二。小二面无表情,他上了房顶,并不理秦逆,自顾自躺在秦逆旁边,缓缓开口,对着黑夜,对着半月,对着大山,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是孤儿。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在距此几百里的小镇上,我一生下来就是乞丐,在墙角垃圾堆里厮混,乞求路人的怜悯,和其他乞丐争食,我身子瘦弱,经常抢不到吃的......我不喜欢乞丐。
我深知没有吃的我会死,我想尽办法,偷摸拐骗,只为让自己活下来,在我稍大一些时,我了解到这个世界除了生活在阴影里的乞丐,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镇主府上的老爷,还有一群高高在上的修者,他们虔诚地追寻大道,以天为地,以云做裳,吐气成风,挥汗化雨,我被震撼了,然后我从不知谁那里得知在我挣扎的小镇之外几百里,就有一座强大修者修建的城池,那里有成为修者的路。从没有这么一刻,我觉得生命中充满了希望与好奇,我感到自己负有某种使命,一种那些抢我、打我的乞丐所不知道的使命,我发誓我一定要去那座城,成为强大的修者,然后回来狠狠地嘲笑这群乞丐!
之后不久,我找了个机会,从马厩里盗了匹马,从衣店里取了件干净长衫,直奔镇北,之后被发现了,许多人追我,我借着一片树林甩掉了他们,我感觉到,我离梦想近了一步。那年我十六岁。
我拼命地往北跑,累了休息会儿,饿了吃点准备的干粮,我不知道那座城具体的位置,但是那人说只要往北,就一定会遇见。我到了,在我穿过一片森林后,我深刻地明白了那人的话——百丈高墙,横延无际,就像这个世界的终点,遮住天空,垂下无尽黑夜,在我身后过去的森林,稀稀落落淌过来些光,无力地撞入黑暗中。我并没有看到城门,但是我知道它一定存在。我骑着马沿墙走,手触在上面,冰凉凉的。
我走了许久,直到一条光路从前方冲出,我便明白是到了城门,欢喜地奔去。城门森严,似猛兽巨口,喷出千万缕光霞,城门无人把守,我便径直骑了进去。
城墙很厚,待我走进城里,我首先看到的是这座城的主体——巍巍大山,它让我感到压抑。然后我便看见人来人往的街市,这时有穿甲胄的官兵勒令我将马交给他们,我向他们询问在哪里可以成为修者,他们对我笑了笑,带着阳光下的阴影,并没答话,我隐隐感觉到不妙,但也未多想,我又去问街上的行人,他们告诉我,这是座山城,共有九十九层,只有最顶层的剑宗才有让人成为修者的方法,而且这九十九层又分为上三十三、中三十三和下三十三,修者的居处都在上三十三,中三十三倒有些习武强身的法子,而下三十三,则皆是些平头老百姓了。他们还对我说,剑宗已经许久没有扩纳门徒了,因此以前趋之若鹜的人们也渐渐绝了踪迹,倒使山城更加遗世而独立了......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些人戏谑的眼神,我在这些眼神中明白我的梦碎了。
我身无分文,在这座陌生的城市,我再一次成了乞丐,我曾想过做一份像现在这样的工作,但是我四处碰壁,这里的人对外来者有种莫名的轻视,更何况我这种外来乞丐。”
小二坐了起来,仰头望着夜空,天上没有半点星光,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
“就这样十几天,一位中年人出现在我眼前,他似乎对我的存在感到惊讶,他打量了我一会儿,问我愿意到他饭馆里做个小二吗,我自然愿意得紧,便随他到了这家店。我一直很好奇,这九十九层的人们是怎么沟通往来的,却是各层之间有天风梯。它是一座钢筋铁骨的四方大柱,柱内中空,靠在山壁上,柱底有门。他向守卫交了钱,我们和另外一些人一起进去后,只听见呼呼风声,感觉飘飘欲飞,须臾,柱内另一侧门开启,他带我出去,说这是第十三层,他的饭馆在这一层西边,路程有点远,于是他拦了辆马车。马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我看着这里的繁华,虽然我等不到飞天遁地的法门,但似乎也摆脱了乞丐的命运。
掌柜的饭馆算不上太大,但是也需要七八个跑堂的才能照顾周全。正值饭点,店内顾客络绎不绝,小二的吆喝声,食客的大笑与谈论声,让整条街都好像热闹起来。
我从此成了这家店的新小二,我了解到这些小二也是被掌柜的收留的落魄人,我很感激、钦佩掌柜的,他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没有他,我仍然在一层要饭,你或许也不会机缘巧合的恢复正常,其他小二和厨子也经常将掌柜的善良挂在嘴边,呸,那些混蛋!
直到几个月前一天,一位青年来到我们店,他面色苍白,好像死人,但是又一身锦罗绸缎。他眼神怨戾,我这些年见过太多人,我当时便觉得这人心有恨意,但是无处发泄。他叫了些我们店知名的菜,我报给厨子,然后我就暗暗盯着他,他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用筷子敲着桌,过了一会儿,他大吼,催促我们上菜,我忙陪笑着抱歉,但是他都不正眼瞧我一下,虽是不再大吼,但是倒越见不耐烦。不消片刻,他又大吼,我再次乞求谅解,他却一把抓住我,将我扔飞!我从房梁落下,砸在一张桌子上,惊呆正在吃饭的客人。我很痛,听见他的怒骂,他说他是上三十三层的修者,路过这里发了善心来吃饭,却不料如此轻慢于他。我听见掌柜的拼命地请求原谅,听见客人们的惊呼与慌乱离开,这位高高在上的修者重重哼了声,顿时店里卷起狂风,桌椅颠倒碰撞,小二厨子们瑟瑟发抖地呼叫,在我的疼痛中,一切又归于平静了。
之后就有流言传出,说上三十三层的修者对我们店很不满,不想看到再有人来我们这家店。而在流言中,顾客越来越少,连那些老顾客也不敢再来。呵,掌柜的每天皱着眉头,而那些小二、厨子也选择了离开——就在他们知道是流言的流言中,背叛了对他们千般好的掌柜的。我难以想象掌柜的内心是如何悲痛,从不沾酒的他开始喝酒,但是他却不再皱眉头了,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开朗,却让我觉得不真实。流言越发肆虐,即便是往来的新客也不愿来,更何况店里只剩我们两个人了。呵,你可以说是最近第三个进店的人。
我初见你时,说实话,不喜欢你,因为你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甚至更为不堪,但是掌柜的仍然心善,或许你记不起了,他让你和我们一起吃饭,给你客房睡觉,现在让你洗簌,给你干净衣服。我说这么多,是因为我能感觉到你的悲伤绝望,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能看出你以前想必是个富家公子,但是如我这般的人生,我也挺过来了,还将继续挺下去......掌柜的是个好人,即便那些人背叛了他,他也给了他们不菲的酬劳,我们现在也确实负担不起三个人的生活……或许再过几天我们也要离开这一层甚至这个城市......”
小二不再说话,他看了看秦逆,黑夜掩盖了一切神色变化,小二起身,离开了房顶。
秦逆仍然盯着夜空,心中百味陈杂,小二的故事在他心中掀起滔天大浪,他几乎可以确信这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他之前从未听过什么修者,他既有好奇,又有恐惧,但最终都被巨大的悲伤包裹,他只觉天地之间,空寂无边,只剩下一人一月一山。他不由蜷缩了身子,在层层瓦片上难以安眠,任由悲伤侵袭,孤独地拥抱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