遛着遛着也成为日课,一直到光脚踏屐的清脆叩声渐渐冷落下来,后门口乘风凉的人们都缩进屋里去了,我们行散的兴致依然不减。
秋天的黄昏比夏天的更好,暮霭像轻纱似的一层一层笼罩上来,迷迷糊糊的雾气被凉风吹散。夜了,反觉得亮了些,天蓝的清清净净,撑得高高的,嵌出晶莹皎洁的月亮,真是濯心涤神,非但忘却追捕,躲避,恐怖,愤怒,直要把思维上腾到国家世界以外去。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谈性灵,谈人类的命运,争辩月之美是圆时还是缺时,是微云轻抹还是万里无垠……
小石的住所朝南再朝南。是徐家汇路,临着一条河,河南大都是空地和田,没有房子遮着,天空更畅得开,我们从打浦桥顺着河沿往下走往下走,把一道土堆算城墙,又一幢黑魆魆的房屋算童话里的堡垒,听听河水是不是在流。
走得微倦,便靠在河边一株横倒的树干上,大家都不谈话。
可是一阵风吹过来了,夹着河水污浊的气味,熏得我们站起来。这条河在白天原是不可向迩的。“夜只是遮盖,现实到底是现实,不能化朽腐为神奇!”小石叹了口气。
觉着有点凉,我随手取起了放在树干上的外衣,想穿。“嘎!”L叫了起来,“有毛毛虫!”外衣上附着两只毛虫呢,连忙抖拍了下去。大家一阵忙,皮肤起着栗,好像有虫在爬。
“不要神经过敏了,听,叫哥哥在叫呢。”
“不,哪是纺织娘。”
“哪里,哪一定是铜管娘。”
“什么铜管娘,昆虫学里没有的名字。”
其实谁也没有研究过昆虫学。热心的争论起来了,把毛毛虫的不快就此抖掉。
“听,那边更多呢。”
一路倾听过去,忽然有一个孩子的声音叫:“在这里了。”
那是一个穿了睡衣裤的小孩,手里执着小竹笼,一条辫子梢上还系着红线,一条辫子已经散了,大概是睡了听见叫哥哥叫的热闹又爬起来的。
“你不要动,等我捉。”铁丝网那边的丛莽中有一个男人在捉,看样子很是外行,拿了盒火柴,一根根划着。
秋虫的声音到处都是,可是去捉呢,又像在这里,又像在那里,孩子怕铁丝网刺他,又急着捉不到,直叫。
小石也钻进丛莽里去了。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经过,也停下来,放好了车,取下了车上的电石灯,也加入去捉了。
这人可是个惯家,捉了一会,他说:“不行,这样,你拿着灯,我们来捉。”原来的男人很听话的赶快把灯接过来,很合拍的照亮着。
果然,不一会,骑自行车的人就捉到了一只,大家钻出来,孩子喜欢得直跳。
骑自行车的人大大的手里夹着叫哥哥,因为感觉到大家欣赏他的成功而害羞,怯怯的说道:“给谁呢?给谁呢?”
原来在捉的男人就推给小石说:“先给他吧,他不会捉的。”孩子也说:“给你吧,我们还好再捉。”
小石被这亲热的退让和赠予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走开去,说:“哪里,哪里,我原不想要,我是帮你们捉的,”想想自己又不会捉,又改说,“我不过凑凑热闹。”
我们也说:“小妹妹别客气了,把它放在笼子里吧,看跳掉了。”
那个孩子才欢欢喜喜感谢地要了,男人和骑自行车的又钻进丛莽中去。
小石一边走,一边笑,一边咕噜:“我又不是小孩子,推给我做什么。”
L说:“人家当你比那个小孩还小啦,这又有什么可脸红的呢。”
于是小石就辩了:“月亮光底下看得出脸红脸白么。”
其实我们大家都饫饮这善良的温情而陶然了。
走得很远,回过头去,还看得见丛莽里一闪一闪亮着自行车的摩电灯。
儿时
——瞿秋白
狂胪文献耗中年,亦是今生后起缘;
猛忆儿时心力异:一灯红接混茫前。
——定盒诗
生命没有寄托的人,青年时代和“儿时”对他格外宝贵。这种浪漫蒂克的回忆其实并不是发见了“儿时”的真正了不得,而是感觉到“中年”以后的衰退。本来,生命只有一次,对于谁都是宝贵的。但是,假使他的生命溶化在大众的里面,假使他天天在为这世界干些什么,那末,他总在生长,虽然衰老病死仍旧是逃避不了,然而他的事业——大众的事业是不死的,他会领略到“永久的青年”。而“浮生如梦”的人,从这世界里拿去的很多。而给这世界的却很少,——他总有一天会觉得疲乏的死亡:他连拿都没有力量了。衰老和无能的悲哀,像铅一样的沉重,压在他的心头。青春是多么短呵!
“儿时”的可爱是无知。那时候,件件都是“知”,你每天可以做大科学家和大哲学家,每天在发见什么新的现象,新的真理。现在呢?“什么”都已经知道了,熟悉了,每一个人的脸部己经看厌了。宇宙和社会是那么陈旧,无味,虽则它们其实比“儿时”新鲜得多了。我于是想念“儿时”,祷告“儿时”。
不能够前进的时候,就愿意退后几步,替自己恢复已经走过的前途。请求“无知”回来,给我求知的快乐。可怕呵,这生命的“停止”。
过去的始终过去了,未来的还是未来,究竟感慨些什么——我问自己。
无穷红艳烟尘里
——石评梅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同是上帝的儿女
——石评梅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成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验的骆驼——忠诚的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那里去;但在这广大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睛,猛然有了发现了: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她说:“大姑儿您要车?”
“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
“大姑儿,您坐吧,是那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女孩似唱似诉的这样说。
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的掏出钱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的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的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死所的选择
——柔石
一个穷孩子,睡倒在路边,不幸的他,病了!而且病的是急性的痧症,他全身抽筋,肩膀左一耸,右一耸,两腿也左一伸,右一伸。脸色青的和烤熟的茄子一样,唇黑,眼闭着无光。有时,虽眨眨地向环立在他四周的群众一眼,好似代替他已不能说话的口子求乞一般,但接着蹙一蹙眉头,叫声“啊唷”,又似睡去一样的了。眼泪附在眼睑上不曾滴下,两颊附着两窝泥块,他似要用手去抓,但五指似烧熟的蟹脚一般,还颤抖的厉害。
孩子约十岁模样,不是乞丐的兄弟,就是苦力的儿子。衣服烂破;这时还在地上卷去不少的泥灰。他没有帽,也没有鞋袜,两胫圆而有劲,但这时也失了支撑力了。总之,他像一只垃圾堆里的死老鼠,他除了叫声“啊唷”,和喉中有时“嗡嗡”以外,他竟和死去没有两样了。
围拥着在他的四周,足有几十个群众。公公,婆婆,青年,孩子不等,都是些善男信女,营营地在谈论他,谈论的很厉害。有的还不住地问他,——他父母是谁,住在哪里,今年几岁。好似要在他死后,给他编年谱一般。但他一句没有答,且一句没有听。
一位偻背的老人提议道:“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这是痧症,极危险的,不能随便吃点什么药就会好,最好送他到医院里去。”
可是一位妇人,却又自己对她自己叹息:“给他吃点什么药呢?可怜的孩子,这样是就要死去的,唉,给他吃点什么呢?可怜的孩子!”
但又有一位矮胖的男人,好似他自己是惟一的慈善家,他说:“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病好像厉害,又好像不厉害;总之,给他几个铜子,我们合拢来给他几个铜子。”
可是他还没有摸他的皮夹,又有人说道:“他还要钱作什么用呢?”
一边又有人驳道:“有铜子病或会好了!”
而一边却更有人笑问:“他的腿为什么这样粗大呢?”
一时,一位穿洋服的先生走来,他大概以为人群中总是在变把戏。但当他一伸头颈去看到以后,立刻掉过脸,用手帕掩住鼻,快快走了,一边说:“传染病,传染病,传染病人的身边会有这许多人围着,中国人真要命!传染病!”他的语气中还有一句“我是一看就走”,没有说出来,接着又回头叫了一句:“警察为什么一个也没有,”于是昂然地去了,几乎连呼吸都屏息着。谈论的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孩子这时还会抽动着他的手和脚,可是我诅咒道:“你为什么要死在路边?死到荒山里去罢!”
六月的赐惠者
——柔石
炎炎的太阳,高悬在世界的当空。红的光如火箭般射到地面,地面着火了,反射出油一般在沸煎的火焰来。蒸腾,窒塞,酷烈,奇闷,简直要使人们底细胞与纤维,由颤抖而炸裂了。
一位赐惠的孩子,给人们以清凉的礼物。他,光着头,赤着脚,半裸着身体;汗浴着他一身——流在他底额上,流在他底胸上,流在他底两股间。他却手里提着一只篮,和太阳订过条约一样,在每天的日中,来到街之头,衖之尾,急急地跑,口里急急地叫“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在沸煎的空气中震动,听去似叫“卖冰花”。卖冰花的孩子,六月的赐惠者,带着他底脚影与声音,同赛马般飞逝。
十三四岁的孩子,载着黧黑的头,裹着黧黑的皮的人。两眼似冰所从采取的寒渊,永远闪着凛冽的寒气逼到人们身上,在此溽暑,也一同如他底冰花般卖给人们。他底胸膛紧胀着,他底呼吸迫促着,但他底声音叫着:“卖呀冰呵!”“卖呀冰呵!”声音如闷雷一般在人们耳边响着。但声音是尖锐而无力的,能叫醒几人的昼梦?
可怜的孩子,六月的送寒者!手里提竹篮,篮内放冰块;冰块却又融为水,滴滴地漏出篮外来,随着他奔跑的足影,沿街沿衖滴过去。冰水流落在干热的地面上,地面给它化为汽,阳光吸收去了,带到炎炎的太空;于是孩子底足迹没了,孩子的叫声也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