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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中国篇(14)

“猪猡!不许过去!上面有命令的!”

“为什么呢?”

“戒严!不知道!妈妈个入屄的!”

大家都熬不住了,便想趁着警察巡捕们猛不妨备的时候,一齐冲过桥去。可是这边还没有跑上几步,那边老早已经把枪口儿对准了:“你们哪一个敢来?妈妈个入屄的!怕不怕死?”

互相支持了一个钟头左右,天色已经发白了,才算是解了严,准许了行人们通过。一时被暴风雨打得无处安身的人们,便象潮水似地向租界上涌来了!

福生寻了一个比较干净的弄堂,把一家人锄着。

七公公和两个孙儿都生病了。特别是七公公病得厉害,头痛,发烧,不省人事!

福生急得没有办法。这一回,他的那颗中年人的心儿,是更加地创痛了。几个月来,从故乡一直到此地,无论是一件很大的或是很小的事实,都使他看得十分明白了:穷人,是怎样才能够得到生存的啊!

在弄堂过了两天,他又重新地跑到港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勉强地,将病着的七公公和两个孩子,从租界弄堂里搬回来。福生嫂,因为要在家看护七公公和孩子们,活计便不能再去做了。

福生仍旧还是整天地在外面奔跑着。家中已经没有一个能够帮他赚钱的人了,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再努力地去挣扎一下,马上便有很大的危险的。特别是父亲和孩子的病。

祗要是有一线孔隙可钻,福生就是毫不畏难的去钻过了。好容易地,才由同乡六根爷爷、小五子,以及最近新认识的周阿根、王长发四五个人的帮助,才算是在附近斜土路的一个织绸厂里,找到了一名做装运工作的小工”一天到晚,大约有三四角钱好捞到。

七公公的病是渐渐地有了转机了。孩子们,一个重一个轻,重的小的一个,四喜子,是毫无留恋地走了,另外投胎去了!大的轻的一个,小玲儿,也就同七公公一样,慢慢地好了起来。

福生嫂伤心地,捶胸顿足地哭着,号着,样子象要死去的四喜子哭转来似的。福生可没有那样的伤心,他抵是淡淡地落了几点眼泪,便什么也没有了。他还不时的劝着他的老婆:“算了吧!哭有什么用呢?孩子走了,是他的福气!勉强留着他在这里,也是吃苦的!”

渐渐地,福生嫂也就不再伤心了。

天气一连晴了好些日子,七公公的病,也差不多快要复原了。少了一个四喜子吃饭,生活毕竟是比较容易地维持了下来。

七公公的精神,虽然再没有从前那样好了,但是,他仍旧是一个非常安本份的人,就算每天还是不能吃饱饭,他可并没有丝毫的怨尤啊。

“穷人,有吃就得了!祗要天老爷有眼睛,为什么一定要胡思妄想呢?”

然则,“上海毕竟是黄金之地,无论怎样都是有办法的!”七公公是更进一步把心儿安下来了。

天气又有了雪意,戒严也戒得更紧了。可是,七公公已经有了准备,他把身上的破棉袄用绳子纵横的捆得绷紧,没有事情,他也决不轻易地跑到马路上去。他抵是安心地准备着;度过了这一个冷酷的冬天,度过了这一个年关,便好仍旧回到他的故乡江北去。

渐渐地,离阴历年关抵差半个月了。

租界上的抢劫案件,一天比一天增加着,无论是在白天,或是夜晚。因此,整个沪南和问北的贫民窟,都被更加严厉地监视起来。

“这一定又是江北猪猡干的,娘个操的……”

探捕们在捉不到正凶,无法邀赏的时候,便常常把愤怒和罪名一齐推卸到“江北猪猡”的身上。

七公公的船屋子前后,就不时有警察和包探们光顾。七公公,他是死死地守在自家的船屋子里老不出来。儿子福生下工回来了,也是一样地没有事情,七公公就绝对不让他跑到任何地方去。世道不好,人心险恶!要是糊里糊涂给错抓走了,连伸冤的人都会没有啊。好在福生不要七公公操心,每天除了吃饭的时间以外,简直忙得连睡一忽儿的功夫都没有。

在一个黑暗无光的午夜:突然地,就在七公公的船屋子的附近,砰砰拍拍地响了好几十下枪声。接着就是一阵人声的鼎沸!唾骂声,夹着木棍声和巴掌声,把七公公的灵魂儿都吓得无影无踪了。福生儿回都要跑上岸去打听消息,可给七公公一把拖住下来:“去不得的!杂种!”

人声一直闹到天亮,才清静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七公公和福生都跑上去打听了一遍,才知道那枪声是响着捉强盗的。

“谁是强盗呢?”

没有人能够回答这句话。

后来又跑到一个茶栅子里,过细打听,才知道这一夜一共捉去了十三四个人,连老上海的小五子、王长发……都在里面,捉去的谁也不承认他自家是强盗!

七公公吓得两个腿子发战:“小,小五子!他也是强盗吗?乖乖!”

福生把拳头捏得铁紧,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向着一些吃茶的同乡说:“有什么办法呢?祗要你是穷人,到处都可以把你捉去当强盗!妈妈个入屄的!”

七公公瞧着福生的神气,吓得连忙啐了他一口:“还不上工去?入你妈妈的!捉去了,关你什么事,老爷冤枉他们吗?”

福生没有理会他,仍旧在那里挥拳舞掌地乱说乱骂:“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抓!妈妈个入屄的,他们自己才是真正的强盗呢!”

七公公更加着急了,他恨不得跑上去打福生几个耳光。一直到工厂里快要放第二次汽笛了,福生才一步快一步慢地跑了过去。七公公,他跟在后面望着这东西的背影儿,非常不放心地骂了一句。

“这杂种!入他妈妈的!到底都不安本份啊!”

离过年祗剩下十天功夫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福生,他的老脾气又发作了。

每天晚上下工回来的时候,这家伙,一到屋就哇啦哇啦地骂个不休:“工钱太少哪!工作大多哪!厂主们太没心肝哪!”七公公气得几乎哭起来了。他几回向福生争论着:“骂谁啊,杂种!入你妈妈的,安些份吧!上海,上海,比不得我们江北啊!要是,要是……入你妈妈的!”

可是,福生半句也没有听他的。

他仍旧在依照他自己的性情做着,而且还一天比一天凶了。

“加工钱啊!妈妈个入屄的……”

“过年发双薪啊!”

“阴历年底当和阳历年一样啊!放十天假啊!米贴啊!”

闹得烟雾笼天的。虽然,全厂中,不抵是福生一个,可是,杨七公公的心儿吊起来了。他非常地明白:自家的儿子,一向都是不大安本份的,无论是在乡间或是在上海!因此,他就格外地着急。他今年七十多岁了,虽然,他对于自家这一条痛苦的,残余的,比猪狗还不如的生命,没有什么多大的留恋的了,可是,他还有一个媳妇,一个孙子。祗要是留着他一天活着不死,他就要一天对儿子管束着,他无论如何,不能眼巴巴地瞧着儿子将媳妇和孙儿害死啊!

在福生呢?他认为,现在,他对一切的事物,是更加地明白了,是更加有把握了。他明白人家,他更了解自己。而且,他知道:父亲是无论怎样都是说不清的。在这样的吃人不吐骨子的年头,自己不倔强起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父子们的冲突,便一天一天地尖锐起来。乱子呢,也更加闹得大了。整个工厂四五百多工人都罢了工,一齐闹着,要求着:放假!发双薪!发米贴!福生是纠察队长,他整日整夜地奔着,跑着,忙个不停。

七公公吓得不知道如何处置才好!他拼命地拖住着福生的衣袖,流着眼泪地向着福生说了许多好话:“使不得的!你,你不要害我们!你,你做做好事!”

福生抵对七公公轻轻地安慰了几句:“不要紧的,爸爸!你放心吧!又没有犯法,为了大家都要吃饭!”就走了。

七公公更加弄得不能放心了。无可奈何地,他只好跪喊着天,求菩萨!

罢工接着延续了三四天功夫,没有得到结果。一直到第五天的早上,突然地,厂方请来了一大批的探警,将罢工委员会包围起来。按着名单:主席,委员,队长……一个也不少地都捉到了一辆黑色的香港车里面,驶向热闹的市场中去了。

消息很迅速地传入了七公公的耳朵里。他,惊惶骇急地:“我晓得哪!”仅仅只说了这么一句,便猛的一声晕到下来了。

福生嫂吓得浑身发战,眼泪雨一般地滚下来。小玲儿,也莫明其妙地跟着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公公呀!”

天上又下了一阵轻微的雨雪。夜晚福生嫂拼命地把篷子用草绳儿扎住了。虽然,不时还有雨点儿漏进来,可总比没有加篷子的时候好得多了。

她向黑暗中望了一望浑身热得人事不省的公公,又摸了一摸怀内的瘦弱的孩子;丈夫的消息,外在的雨点和雪花,永远不可治疗的内心的创痛!她的眼泪儿流出来了。

她不埋怨丈夫,她知道丈夫并没有犯法;她也不埋怨公公,公公是太老了,太可怜了!这样的,她应当埋怨谁呢?命吗?她可想不清楚。她想放声地大哭一阵,可是,她又怕惊动了这一对,老的,小的。她只好忍痛地叹着气,把眼泪水尽管向肚皮里吞,吞!

痛苦地度过了两天,七公公是更不中用了。丈夫,仍旧还没有消息。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去把六根爷爷请了来,要求六根爷爷代替她看护一下公公,自己便带着饿瘪了肚皮的孩子,沿路一面讨着铜板,一面向工厂中跑去。

“还在公安局啊!嫂子。”工友们告诉她。

于是,福生嫂又拖着小玲儿,寻到了公安局。公安局的警察先生略略地问了一问来由,便恳切地告诉她了:“这个人,没有啊!”

“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福生嫂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向六根爷爷问。六根爷爷只轻声地说了这么半句:“该没有……”

福生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过年了。

只隔一条港。那边,孩子们,穿得花花绿绿,放着爆竹,高高地举着红绿灯笼儿;口里咬爵着花生、糖果;满脸笑嘻嘻地呼叫着,唱着各样的歌儿!大人们:汽车,高大的洋房子,留声机传布出来的爵士音乐,丰盛的筵席,尽情的欢笑声!

祗隔一条港。这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福生嫂,坐在七公公的旁边,尽量地抽咽着,小玲儿饿得呆着眼珠子倒在她的怀里不能作声。她伸手到七公公的头上去探了一探,微微地还有一点儿热意。该不是回光返照吧,福生嫂可不能决定。

老远地,六根爷爷带了一个人跑过来了。福生嫂一看,认得是小五子,便连忙把眼泪揩了一揩,抱着孩子迎了上去:“小五伯伯!恭喜你,几时回来的?”

“今天早上。你公公好了些吗?”

福生嫂叹了一声气,小五子便没有再问了。走进来,七公公还正在微微地抽着气哩。

“七公公!七公公!”小五子轻轻地叫着。

“唔!”回答的声音比蚊子的还要细。这,模糊的在七公公的脑子里,好象还有一点儿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声音。可是,张不开口,睁不开眼睛。接着,耳朵里便象响雷似地叫了起来,眼前象有千万条金蛇在闪动!

“你,伯伯!见没有见到我们福生呢?”福生嫂问。

“唔……”小五子沉吟了一会,接着:“见到的……”

“他呢?”福生嫂枪上一句。

“判了啊!十,十,十年徒刑哪!”

“我的天哪!”福生嫂便随身倒了下来。六根爷爷连忙抢上去扶着,小玲儿也跟着呜呜地叫起来了!

“福生嫂!福生嫂!”

那一面,小五子回头一看:——几乎吓得跳将起来!七公公他已经瞪着眼睛,咬着牙门,把拳头捏得铁紧了!

“怎么一回事呀!”小五子轻轻伸手去一探,便连忙收了回来!“七公公升天了啊!”

福生嫂也苏醒过来了,她哭着,叫着,捶胸顿足的。

六根爷爷和小五子也陪着落了一阵泪。特别是小五子,他愤慨得举起他的拳头在六根爷爷的面前扬了几扬!象有一句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儿要说出来一样!

可是,等了老半天,他才:“嗯,六根爷爷!我说,这个年头,穷人,要不自己,自己,嗯!嗯!”只说了一半,小五子已经涨红了脸,再也嗯不出来了。

接着,老远地,欢呼声,爆竹声,孩子们的喧闹声,夹着对过洋房子里面的爵士音乐声,一阵阵地向这贫民窟这儿传过来了。

“恭喜啊!恭喜过年啊!”在另一个破烂不堪的船屋子里,有谁这么硬着那冷得发哑的嗓子,高声地叫着!笑着!

1934年6月13日,脱稿于上海。

秋夜吟

——郑振铎

幸亏找到了小石。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整个夏天我以面包和凉开水作为午餐;等太阳下去,才就从那蛰居小楼的蒸烤中溜出来,嘘一口气,兜着圈子,走冷僻的路到他家里,用我们的话,“吃一顿正式的饭”。

小石是一个顽皮的学生,在教室里发问最多,先生们一不小心,就要受窘。但这次在忧患中遇见,他却变得那么沉默寡言了。既不问我为什么不到内地去,也不问我在上海有什么任务,当然不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庙弄,绝对不问我如今住在什么地方。

我突然的找到他了,突然每晚到他家里吃饭了,然而这仿佛是平常不过的事,早已如此,一点不突然。料理饮食的也是小石一位朋友的老太太,我们共同享用着正正式式的刚煮好的饭,还有汤——那位老太太在午间从不为自己弄汤菜,那是太奢侈了。——在那里,我有一种安全的感觉。直到有一次我在这“晚宴”上偶然缺席,第二天去时看到他们的脸上是怎样从焦虑中得到解放,才知道他们是如何理解我的不安全。那位老太太手里提着铲刀,迎着我说:“哎呀,郑先生,您下次不来吃饭最好打电话来关照一声啊,我们还当您怎么了呢。”

然而小石连这个也不说。

于是只好轮到我找一点话,在吃过晚饭之后,什么版画,元曲,变文,老庄哲学,都拿来乱谈一顿,自己听听很像是在上文学史之类,有点可笑。

于是我们就去遛马路。

有时同着二房东的胖女孩,有时拉着后楼的小姐L,大家心里舒舒坦坦的出去“走风凉”。小石是喜欢魏晋风的,就名之谓“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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