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的晚膳就设在了春晖院的春晖堂,因为都是自家人,也便少了些礼数客套,多了分轻松随意。
筵开两桌,男女分桌而坐。五娘的两位伯父唐远、唐达以及一直被禁足的大哥唐骥都现身席上。
这还是五娘第一次见唐骥。与唐骁的清朗练达不同,唐骥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让人联想到一个词——酒色财气。他的脸色非常苍白,是那种经常熬夜引起的不健康的白。一双眼睛似是总也睡不醒,又似是根本懒得睁开。头发简单的束起,没有戴幞头,一身的宽大袍衫也是松松垮垮、花花绿绿,乍一看就像只花里胡哨的大蝴蝶。不管是站是坐,都吊儿郎当像是浑身没有骨头。总之就是一个字:颓。
再看坐在他身边、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唐骁,五娘不禁慨叹:同是唐门子弟,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五娘入了女席,身边是四娘和六娘。六娘主动提出跟五娘交换一下座位,五娘没有多想,以为她是想挨着同房的四娘坐,便答应了。这姐俩今天对她倒是客气得很,像是压根儿没发生过之前的那场闹剧一般。
席间,韩氏发挥自己能说会道的本事,给大家讲了很多南方的风土人情,气氛一派和乐融融。但是,五娘很快发现四娘和六娘有些心不在焉。五娘悄悄留意她俩的视线,她俩的位置正对着男席那边的贺兰靖。五娘恍然大悟,难怪六娘要跟自己换座位,原来是为了方便“偷窥”啊。
贺兰靖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看,也远远地看将过来,冲着五娘展颜一笑。五娘赶紧低下头装着吃东西,身边的六娘却被贺兰靖的微笑晃了心神,有片刻怔忡。四娘本也在留意贺兰靖的动静,突见六娘羞红了一张小脸,再加上三个人本就坐得近,竟误以为是六娘跟贺兰靖眉来眼去的,狠狠斜了六娘一眼。
此时众人正谈到二娘的婚事。
据说这门亲事还是唐老爷亲自定的,男方是曾在朝中担任刑部尚书的裴家的儿郎。想当初裴老爷也是将官出身,与唐老爷脾气相投。两人本想结个儿女亲家,可裴家的女儿被高宗皇帝看中,钦点成了当时太子李弘的太子妃。眼看着儿子辈的亲家是做不成了,两个老先生便把目光很长远的放到了孙子辈身上,约好了继续做亲家。不料后来朝廷风云突变,武后夺权、建立武周朝,一批官员和唐朝宗室都被处决了。裴老爷也遭到波及,为酷吏陷害,死在了狱中。
虽说唐老爷对于老友的惨死痛心疾首,可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他是个坚定的保皇党,不管你姓李还是姓武,他老唐保的只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人。再加上他常年在外领兵驻守,于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参与极少,反倒相对平安。不过,在结亲家这件事上,老唐同志还是很够义气地坚持完成老友的遗愿。唐家大娘早夭,二娘正好与裴家儿郎年纪相仿,又是嫡女,便成了指腹为婚的最佳人选。
如今的裴家跟唐家算不上门当户对,二娘算是下嫁了。能够信守诺言,不因时移而事易,单就这一点来说,五娘倒要为那个从未谋面的祖父竖大拇指了。
五娘想到的,韩氏也想到了,当场称赞道:“老将军义薄云天,必得上天庇佑。依奴家看啊,阿芸也是个有福气的,想那裴家儿郎出身名门,将来必定不是池中之物。”
甄氏见韩氏并没有瞧不起默默无闻的未来女婿,心情一松,面容也舒展开了,“承亲家吉言了。倒不是奴家夸口,我这女婿还真是个聪敏好学的,幼年时就中了童子举,如今还很得相王的器重呢。”
旁边的江氏闻言轻笑出声:“大嫂就是护犊子,区区一个刀笔小吏而已,怎好拿来炫耀,没的让亲家嫂子笑话咱们唐家的人没见过世面。”
她这话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的,但聪明人一听就明白,言外之意是在嘲笑甄氏王婆卖瓜,用心很是刻薄。
甄氏一听果然变了脸色,二娘的脸也拉了下来,可她身为女儿家,长辈们正在谈论她的婚事,若她此时贸然插言,定会被人耻笑为失了大家闺秀的庄重矜持,也就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韩氏正想出声打圆场,突然有人凄厉的惨叫起来——所有人都被惊动了,纷纷看向声音的来源,只见六娘紧捂着手满脸痛楚的跳了起来。
原来,席上刚上了一道白玉鹌鹑山药汤,丫鬟们帮着众人将汤分盛在各自的小碗里。四娘趁大家不备,佯装一个不小心将六娘面前的汤碰翻了,滚烫的汤水几乎都洒在了六娘的手上。
四娘装着帮六娘擦拭,责怪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饭的时候不要东张西望,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自己吃了苦头不说,还在长辈们面前失了礼数!”
众人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听了四娘的话,便以为是六娘自作自受,四娘倒把自己给撇了个干干净净。
五娘是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的,她没想到四娘小小年纪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对自己的妹妹也能下得了狠手,不禁对闺阁女子间的战争有了新的认识。
六娘早就疼得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力气辩驳。五娘将桌上的一杯凉茶水浇到六娘手上,一边吩咐旁边吓呆了的小丫鬟:“快去打盆凉水来。”
小丫鬟这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江氏也吩咐人赶紧去请郎中。
“费那个劳什子劲做什么,咱们这里不就有个现成的郎中。”三娘突然幽幽地道,瞟了五娘和贺兰靖一眼,故意拉长了声音,“是不是啊,靖表哥?”
贺兰琛被提醒了,向萧氏道:“犬子不才,只略懂些皮毛。但如今事急从权,可否先让他为六娘子瞧瞧?”
萧氏自是同意。
六娘的手泡过凉水后痛楚稍减,贺兰靖仔细查看了她的伤处,“这里和这里已经脱了皮,比较严重,需敷以专治烫伤的药材。我写张方子,着人去药铺抓来便是。”
“会不会……留疤啊?”六娘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她还这么小,若是以后一伸手就露出丑陋的疤痕,她也不用见人了。
“烫伤之处将来会生出新肉,与原来皮肤的颜色会略有不同。”
六娘一听,这不成了“阴阳手”?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五娘看向四娘,对方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这将要伴随六娘一生的伤痕跟她毫无关系似的。
六娘被送回了秋明院,现场的狼藉也已经有人清理了。唐家众人自是要对贺兰靖赞赏一番,对此贺兰琛表现得很谦虚,贺兰靖表现得很淡定,只有韩氏脸上像是乐开了一朵花。
“我们阿靖就是喜欢摆弄那些草药,他小时候身虚体弱,吃药直比吃饭还多,隔不了几天就要请郎中过府一趟。后来迷上了药石之学,竟开始自己给自己诊病断症,连自小给他瞧病的郎中都夸他颇具慧根呢。”
甄氏越看这个少年才俊越喜欢,附和道:“我瞧着阿靖断症稳健,倒颇有当朝刘御医之风。刘御医不但是当朝首屈一指的名医,还是太医署的太医令,最是喜欢栽培提拔有才华的后生晚辈。我家老爷跟刘御医算是有些交情,若阿靖喜欢,倒可从中引荐一二。”
韩氏闻言更加兴奋,“刘御医的医术名满天下,若是能得他老人家指点一二,那可真是我们阿靖的福气。如此倒要劳烦亲家兄嫂了。”
“咱们都是一家人,何来这些客套?回头我就去跟老爷说。”
因为发生了一场意外,众人的情绪都受了影响,家宴很快就草草结束了。
回到夏曜院,甄氏就把席上那番话讲给唐远听。唐远一向不认为自己的妻子是个多事之人,没想到她竟会对贺兰一家如此热心。甄氏见瞒不过丈夫,索性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她其实一直不满意跟裴家结亲,可又迫于公爹的威严,只得忍气吞声。大女儿的婚事已然插不上手了,就想着在小女儿的婚事上做做文章,找个可意的。
“阿靖一表人才,性格也稳重,小小年纪就知道上进,将来必定有一番作为。三娘过两年也要及笄了,也该为她的婚事早作打算才是啊。”
“可阿靖比三娘小啊。”
“那又何妨?两人不过相差一岁而已,只要八字相合就行了。再说,这位亲家老爷官运亨通,升迁如此之快,保不准将来还能封侯拜相呢。有了这样一门亲家,老爷在朝堂上岂不多了一份助力?”
甄氏这最后一句话真真是敲在了唐远的心坎上。
近来以武承嗣为首的一群大臣正在发动群臣联名上书,请女皇上“越古金轮圣神皇帝”之尊号,朝堂上免不了人心浮动。贺兰琛却在这个敏感时期被调回京城,还是到专掌朝会、宾客、吉凶礼仪之事的鸿胪寺任职,是否传达出某种信息呢?想那鸿胪寺可是只在举行国家大典、祭祀宗庙、接见外宾、册封宴飨等重要场合出现的,若女皇准了武承嗣等人的上奏,自然免不了举行大典,鸿胪寺必然要出面。而贺兰琛这些年在市舶司跟不少外邦使臣打过交道,他此时入职鸿胪寺,岂不正说明女皇对他的信任。
唐远自然不指望甄氏能明白这些朝廷之事,可她却因为女儿的婚事而跟自己想到了一处。如果将来能亲上加亲自是美事一桩,就算做不成亲家,能借引荐刘御医之机卖给贺兰家一个人情,从而拉拢住前途无限的贺兰琛,也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于是,唐远略加斟酌便答应了甄氏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