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历纯属杜撰,地名仅为参考.)
宏绪三年秋,扬州城边上一个三进的宅院里,一大清早就有着各种呼喝声与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传出。
附近街上的小贩都还没出摊,也就几处卖早点的小生意人寻着声音望了望,然后又自顾自的忙活去了。这声音日复一日的听了个把年头,早都不稀罕了。
这些人都知道,这柳条巷里面有个不大不小的戏班子,班主姓洛,颇受这城里面大小官员的厚爱,还有着扬州知府亲赐的梨花木匾额。
要说这受喜爱的戏班子本也不值当人们新鲜,可自从两年前这戏班子从旁边县城搬来了这扬州城,城里面原先那些大大小小班子的班主可都愁白了不知多少头发,还时常上演几出闹剧来娱乐大众。
虽说戏班子本也是以娱乐大众为生的,可免费给人看好戏,自己还动不动整个头破血流,可就没人欢喜了。
“呸,一大清早的就在那鬼哭狼嚎,真他娘的倒胃口。”洛宅后街的一条小商业街上,包子铺门口站着一个围着围裙,手拿擀面杖的胖妇人,对着洛宅的方向吐了口吐沫,恨恨地道。
她有个小侄女是这城里洪班主的义女,洪家戏班本来是这扬州城里数一数二的戏班子,动辄就在知府知州府里面搭台子,在平民阶层威风的不行。但是自从这洛家戏班来了以后,有钱人家但凡要搭台子听戏,都只知洛而不闻洪。戏班接不到生意,生活每况愈下,连带着自己的小侄女也不复从前的光鲜生活,甚至还时常受到洪班主的打骂。
“哎哟喂我的姑奶奶,您可嘴里积德,这洛家戏班是咱能惹得起的吗?前儿个有个不长眼的东西用烂菜叶砸了里面的学徒,第二天就不知被拐到哪个角落里痛打了一顿,据说三个月都下不来床!”一个瘦瘦的男人从门里面窜了出来,拽着胖妇人的胳膊就往门里面拉,苦着一张脸生怕自家婆娘给招来横祸。
“你个没出息的孬货,老娘当初怎么就跟了你了?要不是这洛家班把洪家班挤兑成现在这样,咱家至于丢了洪家班的包子生意吗?”胖妇人转身就扭住了自家男人的耳朵,恨铁不成钢的一通骂,她一辈子辛辛苦苦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这冤家可倒好,还来说自己的不是。
越想越气,干脆拧了他的耳朵就往门里走,心里还想着等会儿是罚跪搓衣板比较好,还是罚他晚上给自己洗脚好。
洛茵拖着瘦弱的身体走在这条异常熟悉的街上,看着那李家包子铺里胖妇人的夜叉行为,心中五味陈杂,说不上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
那是她无比讨厌的一对惯会见风使舵的夫妇,也曾做过让自己无比痛恨的,对自己养父进行栽赃陷害的行为。然而现在,她却觉得就连见到他们也是一件相当值得庆幸的事情。
经过两天时间的缓冲,此时的她已经明明白白的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去,而是如她死前所幻想的那般,重新开始了一世人生。
一开始重生的时候她是满心怨恨的,恨那不公允的世道,恨她被认为是低贱的出身,恨她自己空负美貌,软弱可欺。可是随着她渐渐的意识到她重生了这一事实后,她那满腔愤怒,满心怨恨奇迹般得顺着秋风绝尘而去了。
深秋的清晨吹着凉凉的风,洛茵抱紧了胳膊,瑟缩着瘦弱的身体,拉紧了破旧短小的衣服,忍着饥饿蹲到洛宅的大门旁边,任由各种各样的情绪一股脑儿涌进自己的脑海。
听着宅子里吊嗓子的声音,眼中是满满的湿气。一切都是真实的,她活了过来,并且回到了几乎称得上是她人生新起点的时刻。
这个认知让她只觉得心里有一把火,烧得她不知所措,烧得她眼角发热。这股热腾腾的感觉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心底,将冰冷了很久的心烧得重新热了起来。
哪怕上一世的她与戏班里的师兄师姐们关系并不如何好,此刻也觉得那声音是如此的动听,让她的心里一片火热。
那个嗓音有些暗哑的声音是班子里一直不温不火的何采莲,那个圆润高扬的声音是高傲冷艳的二师姐白莹莹,而唱功一流,功夫一绝的穆一池今天没出声,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大师兄穆一池是班子里面的台柱,若不是他,洛家班在扬州城也不至于有这样的体面。
虽然这份体面并没有持续很久,甚至于整个戏班最后七零八落下场凄惨,却也不能改变此时洛家班在扬州城下等人群中的那份体面。
可是依靠别人得来的体面又能维持多久呢?就好像是摇尾乞怜的丧家之犬,被人厌弃之后就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任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以至于最后拼了命都不能维护一丝一毫的尊严。
可是,在那些人的眼中,他们的命又能有什么价值呢?
尊严都是自己挣来的啊,前世的她,直到死,才明白这个道理。
前世前世,前世的她做错了太多,无知了太久。
眼泪不由自主的就落了下来,砸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碎成了晶莹的花瓣。
“嘎吱”的开门声在耳边响起,洛茵的心突然一下吊在了嗓子眼儿,眼前闪过前一世养父逝去时含泪的双眼,闪过洛家班解散时仇家讥讽得意的笑脸,闪过被养父收为女儿时师兄师姐们羡慕的神色,最后,画面定格在她昏迷前一双黑色的布靴子上。
------------*-----------*--------------
迷迷糊糊之间,感觉有人将她扶了起来,坐靠在一个温热的身体上,然后香甜的米粥顺着喉咙滑向食道。本能地,她张了张嘴,渴求更多的食物。
不一会儿,一碗米粥就见了底,她也养足了力气,睁开了眼。
那是一张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面孔,剑眉星目,四方脸,英武之气勃发,却因为柔和的目光而藏匿于眼角眉梢。
看着身穿青衫的人还来不及放下手中的碗,洛茵的眼睛一酸,又滚落了两行泪水。上一世也是这样,养父将饿昏了的自己抬进了洛宅,还亲自喂食汤药食物,最后还将无依无靠的自己收为养女。
这样善良温和的养父,如今她又能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来自他的关怀,真好。
“这丫头,好端端的一醒来怎么就哭了呢?是不是还饿?”洛班主洛祁贵见着小女孩儿哭就受不了,当下就有点慌乱,手足无措的不知道是该上去给丫头擦眼泪还是该再去盛一碗米粥过来。
“爹……”洛茵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这一声饱含深情,里面有着历经了风霜雨雪的沧桑,还有着浓浓的依恋以及失而复得的喜悦,丝毫不像是一个小女孩儿喊出来的。
洛祁贵听到这声爹,心里狠狠地震动了一下,连带着端着碗的手也在不经意间抖了一下。
没妻没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痛,这小丫头软软糯糯的一声爹,唤地他是心神一荡,差点就应了。可是好险还记得,这并不是自己的闺女,只是今日恰巧救回来的可怜娃娃。
看到洛祁贵那变幻莫测的神色,洛茵又轻轻唤了声“爹”。
虽然现在对于洛祁贵而言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但是对洛茵来说,她几乎想直接扑到他的怀里,将自己的懊悔和决心一股脑儿的说出来,让他看看自己如今不再是那个软弱无能,任人欺辱还忍气吞声,卑微到骨子里的戏子,而是下定决心要高傲得活着,并且活得精彩的洛茵!
可是她不能,她要将前世的那一切都埋藏在自己深深的脑海里,用那些伤痛和悔恨来让自己成长,所以此时,她只能将万千复杂的心绪全部融入到这一声轻唤之中。
不经意间,她看到洛祁贵的右腿在微微颤抖,于是她的心又狠狠地揪了一下,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掉,让她本就苍白的小脸显得更加惹人怜惜。
养父年轻的时候是某个当红戏班的当家武生,曾经受到过江浙巡抚的称赞。只是后来受了伤,伤了腿脚,才退下台子办起了戏班,此后他对于孩子和可怜人,就一直有着一种怜惜之心。
而看到洛茵哭的红红的眼睛,洛祁贵原本就柔软的内心更是化作了他一滩春水,皱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想着早上刚见这孩子时身上那单薄破旧脏乱的衣服,以及瘦的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再一想这连着几年的荒年,他心里就略微有了底。这么小的小孩子,独自昏倒在门前,约莫就是个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孤儿了。
“丫头,虽然啊,我想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我并不是你爹啊!”洛祁贵想了想,还是先问清楚,既然心里有了那个想法,就要将事情都处理的妥妥帖帖的才是。于是继续道:“你还记得你家人在哪儿吗?”
洛茵心想,我都当了你十来年的女儿了,我还能喊错人?不过为了让洛祁贵放心,她还是装作迷糊的样子,皱着小脸,唯唯诺诺的说:“俺娘死了,俺爹给俺找了个后娘,然后俺爹也死了。”说到这里,她情绪稍稍低落了一下,复又道:“俺没有娘也没有爹了,哇——”
这一嗓子可不做假,她完完全全是真的伤心。
差一点点就永远带着遗憾和懊悔迈入黄泉路,若不是老天爷可怜她,她就真的是孤魂野鬼了。
洛祁贵一听她哭,就慌了手脚,却也因着她的话,定下了心,做了个决定。
这个时候,他听到洛茵又哽咽着唤了声爹,里面有着不安和惶恐,有着无助和仿徨,让他更是心酸不已,便匆匆把碗放到桌子上,快步走回床边,把洛茵一搂,就“噯”了一声,算是应了。
洛茵被洛祁贵抱在的怀里,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全都发泄了出去,哇的一声就继续大哭特哭了起来。
前世戏班解散时内心的慌乱,知晓被负心人欺骗时的愤恨,养父为护自己身首异处时的伤心,以及确认自己重生时的喜悦,种种复杂的情绪也在一瞬间浮上了脑海。那些她刻意压制着的伤心欲绝和迷茫无措,此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融在她的眼泪中流了出来,不一会儿就浸湿了那青色的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