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探花
崔始源回了内卫府,脸色更加阴沉。
查先生正在喝茶,一看崔先生的脸色,便觉着好笑。他一贯看不起武人,以为崔先生还在痛惜自己的名声,气不过来。但一问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崔老先生在聚青山的时候,居然感受到了有修道之气的波动,像是附近被人布了什么法阵。修道士布阵是朝廷严令禁止的,尤其此地还是陪都南京,什么人有这么大胆子。
崔先生多年前,还是刀探花的时候,曾经作为主力追缴过天师教余孽,大小交手数十次,死在他手下的修道之士不下百人。而他本人也因为历经不知多少次生死边缘的徘徊,居然多了一项异能,便是能感受到修道之气的波动。
查先生听完崔先生的说辞沉吟不语,他们一行人三天前入城,那时候刀探花还没能感受到有人布阵,今天出城却感受到了——查先生还是很相信刀探花的能力,所以便推断这个法阵是这两天的事。
现在的天师教人才凋零,基本已经没人敢下山了。
昆仑山虽然如日中天,但也早被严令禁止随意做法布阵。
那么这又是谁呢?敢在陪都南京城外布阵,又是为了什么呢?
查先生揉了揉脑袋,思来想去,他猜测着,看来,真的是有人打文家的主意啊。
查先生出京本来是另有打算,碰巧了才和孔仁义一路到了南京。
孔仁义到南京一方面是因为内卫府起复在即,他需要到应天内卫府来安排一二;一方面却是有线报说,南京文家暗藏妖族血脉。
线报非常精确地说这个老妖活了几百年,而且有长生不老之术,所以某位大人打算靠这个蛊惑天子,甚至谋害天子。
查先生虽然没有官身,但是在朝廷也不是一天两天,党争之时类似于这种言论听过不下数百种。官员之间的攻歼总是喜欢扯上天子,连天子都习以为常,所以查先生初听孔仁义说起这个案子,只是一笑而过,也没在意。
他在南京只计划呆三天,三天后他便去另外的地方。顺手帮孔仁义定个调子振兴内卫府,这只是他信手拈来的牛刀小试。眼下居然有人布法阵,而且似乎能跟谋害天子这种案子扯上关系,查先生就不能不认真对待了。
查先生眯起眼睛,天子虽富有四海,但往往寿数不显。这几年昆仑山为何可以备受青睐?不过是道士们的养生之术可以延年益寿,对了皇上的胃口。天师教为什么已经被定为邪教却依旧留着香火?还不是皇上心系炼丹之术,还存着长生不老的奢望。
所以若世上果真是有妖族,若果真可以凭借妖族的力量长生不老,那天子的封赏将是难以想象的。
可是……真的有长生不老之术吗?若是真有,谁又能甄别出,那究竟是不是长生不老之术,谁又能保证那不是意图谋害天子的伎俩?
查先生打定主意,抬头对崔始源道:“崔大人,怕是有妖道要施法,要对皇上不利……”
崔始源皱眉道:“查先生,这里是南京,不是北京,纵然有妖道违背朝廷法令,暗自布阵,可是这又怎么能扯上皇上,你危言耸听,莫非把崔某当成三岁孩子了?”
查先生道:“若是危言耸听那是最好了,可若不是呢?崔先生,你看,华威文家这边出事了,那边就有人在城外布阵。太巧了吧?是什么修道之人吃了豹子胆,敢光天化日在南京这种地方布法阵?若不是有天大的事,谁敢冒杀头的风险?天师教的人才死了十几年,难道修道的人就都忘记了禁法令?居然敢在南京这种地方布发阵?”
崔始源被说得哑口无言,辩解道:“江湖恩怨,哪次不是你死我活。这帮道士也是江湖人,跟人惹了仇怨,忘了朝廷法度,所以才布法阵御敌,这也算情理……”
“哎,崔大人,文家啊文家,你不觉着文家这事太巧了吗?你还记得红丸案吗?若是真有人再用什么妖族之血进献长生不老灵丹,该怎么办呐。天子正值壮年,若是……”
红丸案是十年前的老案子了。
有人献长生灵丹,先帝喜不自胜。可是这事却惹得当朝张相大怒,坚决不许天子涉险,命令献丹之人服下,并且关在大牢以观后效。结果献丹之人一个月后暴毙,天子震怒,这个案子最后牵涉到的太监、官员、平民、炼丹道士,连坐之下一共死了上千人。
一说红丸案,崔始源不由得犹豫了,当今天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虽然正当壮年,却总想做千秋万世的皇帝,想跟天地同寿。当年劝谏先帝的张相已经至仕,若真有人以妖族长生之血进献,那还真难说结果会是怎样。
本来崔始源是不怕什么妖族的,传说中修道士还是神仙呢,他自己便杀过数十个能腾云驾雾的道士,因此他认为所谓神仙根本都是骗人的。
其实最开始孔仁义说南京文家是妖族什么的,他还信了三四分,后来到南京的第一天,楚忠君便报告说一个叫陈旭元的新晋忠勇郎打死了文家的大公子。
于是崔始源便认为能被一个功夫低微的忠勇郎打死,就算是妖族,也不会是什么长生不老之妖。
但现在查先生把红丸案拉出来,这便不一样了——即使文家是人,若是有心人一口咬定文家是妖,借此造势进献什么长生不老,一旦闹到京城,事情就不是他一个侍卫能控制得了的了。
崔始源被查先生说服了,他决定半夜出城去查探法阵。
这个法阵若跟文家的事无关还好,若是有关,崔始源便打算悄悄杀光布阵的人,省却了麻烦。至于城内的文家,那是孔仁义的事了。既然一个忠勇郎就能杀了文家老大,那文家剩下的人也不在话下,保护天子,这本来就是孔仁义的职责。
入夜,崔始源换了一身黑衣,避开路上行人,直达南京城南门,找了段没人看着的城墙,轻轻跃起,伸手在墙壁上连抠,他便仿佛一只鸟一样直升到城墙上面。
太平时节,城门入夜关闭,可是早已经没人巡逻了。
崔始源在城墙上先四下嘹望了一阵,南京南城比较荒凉,城外一直到聚青山再无人家村落。他把刀从背后黑布中撤出来,运了运气,抬腿便从城墙垛口跳了下去,夜风中,一道黑影一顿一顿地从南京城墙上轻飘飘落了地。
从城门到聚青山还有五里地,中间有河水,有小教场,有武神庙,也有一片树林。
崔始源落了地,足下生风,直奔树林而去。一直跑到树林附近,崔始源才停下脚步,崩腿躬身,扫视四方,浑身警戒。
四下无声,连风都没有,可惜是临近十五,月光太过明亮,容易被人看破行藏,不能不提高警惕。
崔始源蹲身在地,闭目辨别若有若无的法术波动,脑子里为四周旷野铺上了一层不断滚动的蛛丝网,蛛丝网里树林靠边的一棵杨树根部仿佛有波浪翻滚。
果然是这里!
崔始源睁开眼睛,浑身一运气,像离弦之箭一样向另外一个方向蹿去,一直蹿出去七八丈才突然在空中拐出一个直角弯,这才直奔他的目的地。
老头子一辈子都在追杀和狙击中渡过,时刻都不忘要隐藏自己每一个动作的目的。
崔始源蹿到树下,四下根本一点动静都没有。老头子不由得失笑,觉着自己似乎确实是草木皆兵了。
崔始源打量着这棵树,借着月光伸手从树根部草丛里掏摸出一张铜镜。他反过来一看,铜镜背面居然用朱砂画着几道符。崔始源把朱砂擦去,铜镜揣进怀里,又仔细查看地面,地上青草还未长出,土色还没被覆盖。所以一道黄符箓要不是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崔始源捏了捏黄符箓,往空中一扔,一刀削成两段。他站在这个阵脚上,觉着前往一段距离,更有一番法术波动。于是他便循例蹿了过去,隔着二三十丈远,又找到一个铜镜和一张符箓。
崔始源懒得再伸手去捡,用脚碾碎符箓,又踩着铜镜在地上拖拉几下,磨去朱砂便一脚踢开。他当年是见识过道士的大法阵的,跟今天这种松松垮垮的破玩意儿完全不一样,老头子若不是心里想着文家的事,八成会把这个当成某个无聊道士修炼用的,或者某个道士变戏法用的。
崔始源接连破坏了几个阵脚,心里越发觉着无趣了,心想,这法阵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法术波动很弱,可是好像一个连着一个,延绵不绝,不知道要通到哪里。总不会是把整个南京都包裹起来了吧?
崔始源四下又看不见人,苦笑暗想,难道还真要我一路走一路拆?要是有一万个阵脚可怎么办。
他站在那犹豫了一会,突然远方就传来了人声和驳杂的脚步声。
崔始源大喜,有正主出现就好,最好全部出动,让他老人家一勺烩了,省得麻烦。
崔始源伸手在旁边树上一搭,身体就像被绳子牵引一样飞速直上,最终没入树冠里。
远方走过来几个道士,青青的月光下,眉毛胡子都被崔始源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中年壮硕的道士,一个老年干瘦矍铄的道士,还有一个年轻道士,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用布蒙眼的道士,像是一个瞎道士。
崔始源撇撇嘴,以他的经验看,这四人都不是寻常的修道之道士,每个人身上都有不俗的道法。不好好修道,跑到南京来布法阵,非奸即盗!崔始源已经给四人定了性。
四个道士看似没什么警惕,不过走到崔始源藏身的地方还有二三十丈远便停了脚步。
老道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投向方才放铜镜的地方,嘴上大声喊:“朋友,出来吧!”
崔始源冷笑,投石问路这种基础伎俩,老江湖可不会上当。他只等这几个人再近一点,便可以瞬时发动,以刀探花的功夫,只要能靠近了修道士,管你多深的道法,也不过是羞刀下的一块肉而已。
老道士却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扭头对中年道士道:“一念,我觉着不对劲,你……先放倒那棵树吧。”
说完这话,老道士小道士瞎道士连忙后退几步,远离中年道士。
那中年道士点点头,扎马握拳,又平伸双臂展开手掌,两臂在空中各画半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突然他双臂猛收,左掌在胸前平端,右手拇指无名指小指蜷曲,食指中指伸直,右掌下沿啪地一声脆响砸到左掌掌心。那道士猛地开腔大喝一声:“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声音洪亮,四下回声,崔始源猝不及防,被这一声吓了一跳。只见那道士右手往前一戳,数道剑型虚影从他高大身形中飚射出去,像星光一样闪亮,像飞鸟一样迅速。
随着剑影,平地刮起一阵大风,风吹之地,连同崔始源藏身的大树在内,被那道人的星光扫中的大树全都应声而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