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擎天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真这么说的？”查先生听了方有道的回禀，哈哈大笑，连说：“可造之才，真是可造之才啊。”
孔仁义皱眉道：“这个陈旭元戾气太重了吧，有损天子仁德吧。”
查先生摇头道：“天子的仁德不是靠内卫府来福泽天下的。”
查先生又想了想，抬头对孔仁义道：“这人真是人才，内卫府对他的支持还是太少。仁义，给他在江湖上再造一点名声，现在正是可以大用这个人的时候。嗯，崔大人，要不你把他收了做弟子吧？”
查先生问话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五六十岁上下，额头一道刀疤，两眼大得仿佛要蹦出眼眶，鄂下一条白须。他坐在白虎堂的凳子里不说不笑，却让人感觉阵阵阴风吹过，仿佛真是头老虎坐在凳子里一样。
崔大人看了看查先生，查先生面不改色地也看着他，过了片刻，崔大人面无表情地出声道：“查先生抬爱老夫了，老夫这么多年未出江湖，哪还有人记得。”
查先生一笑，“不要紧，我听说剑状元还是武林第一高手，就算大家都忘记崔老，也能从剑状元上想起刀探花来。”
崔先生一言不发，闭目片刻，再睁眼目光中只是平静：“只能是挂名弟子，老夫立誓不再收徒，查先生还要包涵。”
查先生满意地点点头道：“崔先生还是太谨慎，我只是让他借你的名头几年而已，若是过几年，崔先生觉着他有辱门风，大可以杀了他通告天下。不过话说回来，自打给天子效命，其实江湖上的名号也是没用的东西，扔了就扔了吧……”
崔大人不再答话。
孔仁义等人听两人对话，心里暗暗吃惊。这老头是皇城侍卫总管，号称京都第一高手，是天子的贴身侍卫，也是从小教导天子武功、调养身体的武师。
查先生、崔先生两人跟天子都有师生的名分，虽然一文一武，身份地位都有不同，但都不是孔仁义等人敢惹的。
虽然这次出京，崔大人只是受命保护查先生，但天子的心思谁能知道？所以眼看着查先生和崔大人话不投机，孔仁义也不敢接话。
崔大人叫崔始源，几十年前，他的名号更响，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若不是曾经败给过剑状元一次，他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还会延续下去。
江湖上的口诀里说，剑状元，刀探花。刀探花指的便是崔大人，当年人称羞刀的崔始源。
查先生为了抬高一个忠勇郎，居然让刀探花收他为徒。无论如此，这事对刀探花来说，都是一种侮辱。更何况，查先生居然说，江湖中人即使忘记刀探花，也还能从还活跃的剑状元上想起来，这可真是赤裸裸的打脸，这不是明说刀探花不如剑状元么。
崔大人绰号叫羞刀，但性格可不是能唾面自干的人物，可是他除了淡淡看了看查先生，除了在名分上打个折扣，居然就把这气忍下了。
由此孔仁义更加知道内卫府起复是大局——连刀探花都不得不顾全的大局，他心里欢畅，连忙吩咐楚忠君赶紧去准备拜师仪式，另外通知江湖门派。
崔大人又不动声色道：“后天我和查先生便要离开南京，这事要办就是这两天。”
那就是说，没法多聚结些江湖门派了。
孔仁义也满足了，就一个普通的忠勇郎而已，能传出是刀探花弟子的名声已经不错了，真要大造声势，他也觉着不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了。
于是几个大人又下了决定，第二天，陈旭元便要当众拜师刀探花，届时南京江湖头面人物全都要莅临观礼，为陈旭元陈忠勇郎扬名。
可这事……陈旭元还不知道呢。
陈旭元这几天大悲大喜过度，有些反应迟钝。下午从鸿泰酒楼回到道德社总坛，他一直没再开口，隐约觉着自己好像是捅了篓子，可是又好像是占了便宜。
本来自己还是下三门的一个小门首，靠着妓院赌场为生，管理一两百个乞丐，人生的巅峰不过是上了王鼎的台面，能开个下三门的会。
可今天是怎么了？
磨镜山庄的二庄主叫他陈老弟，白玉帮的堂主跟他碰过杯，连金龙镖局都邀请他有空了过府一聚。
唉，真是……一定会有人在背后说我是狗仗人势吧！
陈旭元想了半天，只能归结为这就是权利，李尚书只不过露了五分钟的面，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大人物只不过跟自己说了两句话，就能有这么颠倒众生的力量。
陈旭元回了道德社总坛，赵叔元正在闹脾气，说是要走。
要走也对，赵三公子是打算行走江湖，又不是常驻南京，走是迟早的事。只是今天这种情况说要走，陈旭元自然是觉着因为自己抢了赵三爷的风头，把人家逼走的。
他耐心宽慰，不过很多话却没法明说，总不能说，你赵老三太年轻太冲动，不会说话，又爱惹事，所以宋玉仲不爱搭理你。所以陈旭元弯弯绕绕，说来说去，赵叔元都不满意。
赵三公子不满意，那就要迁怒别人，直说魏神通陈旭元俩人就是惹祸精、搅屎棍，看看才几天，惹了多少事，打了多少人，道士、捕快，江湖上所有不该惹不能惹的，全惹遍了。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江湖路怕是要越走越窄啦。
陈旭元可算领教了世家子弟的脸皮，这么颠倒黑白的事都能说得理直气壮，好像他本人一直在拉架似的。
第二天一早，陈旭元刚起来，头两天上刑的身体还在隐隐作痛，独臂的方有道便冲进道德社总坛道喜。
喜从何来？
刀探花要收陈旭元为徒，满南京的江湖人士都要来观礼，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
“啊？这……幸福来的太突然了吧？”陈旭元真是大吃一惊，“不过……刀探花又是谁啊？”
“刀探花是武林名宿，一代豪杰呀，人人景仰的大高手啊！”方有道嗔怪道，其实他也不记得刀探花这人，只不过出门前听楚大人介绍过，这才知道当年还有这么风光的一个高手。
陈旭元失笑道：“人人景仰结果我都没听过？这是哪门的高手啊？”
“你糊涂！”赵叔元从客房里冲出来，脸色通红，仿佛受了侮辱一样。
“咦？你这气还没消呢?”陈旭元见赵叔元这样子，突然就明白了，剑状元、刀探花，这是放在一起说的人物，原来他们是一辈的呀，难怪自己没想起来刀探花是谁，剑状元的儿子就急了。
“他……很有名？可，可……我没听过他……也正常吧？”陈旭元喃喃自语。
赵叔元包子脸更红了，几乎要跳脚骂人了，“你说你们这些井底之蛙，刀探花都没听过，那可是老一辈仅次于我家老爷子的大英雄啊！天下第二的武功，你们居然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江湖人啊，你还想不想吃江湖饭！”
“天下第二？哦……”陈旭元很委屈，心想，我连天下第一都不知道是谁，你冒出个天下第二来。再说了，探花分明是第三呀，也不是第二。你不就想说你老子是天下第一么，谁证明啊，借这个跟你老子一辈的人来抬高你老子的身价。
赵叔元看陈旭元不是很心悦诚服的样子，更加不满，急得直搓手，刚要继续开导他，一旁方有道矜持开口道：“赵三公子，话不是这么说的。我听人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这么多年前的人物，谁还记得？”
“什么？你有种再说一遍！”赵叔元包子脸瞬间变白，就跟刚冷冻了一样，他狠狠地盯着方有道，手已经扶上腰间宝剑。
吓得陈旭元赶紧抱住赵叔元，这三公子家门荣誉感太强，人家方有道不过说了新人换旧人，他就好像被侮辱了一样。陈旭元抱着赵叔元，心里大骂，我日啊，你神剑山庄六万五千五百三十五辈祖宗都是天下第一行了吧！
前面有了争执，魏神通便也跑过来了，一见这个架势也是吓了一跳。他见陈旭元猛冲他使眼色，于是也上前拉着赵叔元，口中安抚道：“江湖人就是这么狗记性，你不在江湖，江湖就没有你的传说。难道人人都是武神？江湖上每隔几年便会有一波四大公子，谁记得上一波四大公子是谁？这些虚名啊，都是用来骗那些无知妇孺的。”
赵叔元还要辩解，魏神通便拉着他去了后院。
接下来的事，方有道带人为陈旭元沐浴更衣，一行人拥着陈旭元早早上了聚青山的青云观，只等待着中午的仪式。
赵叔元见此情景，更是火烧屁股一样焦躁。
“刀探花？羞刀崔始源，收陈旭元当徒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旭元说不明白，方有道根本不想说，赵叔元为此真是想得头都快裂了。
那可是和父亲齐名的人物，据说自从天子即位，便再也没离开过紫禁城半步，别说见，江湖上连他的传说都已经没什么人敢提了。
这种机会，赵叔元认为自己不该放过，剑状元对刀探花的武功很欣赏，似乎俩人也没有什么过节，这种情况下，赵叔元若是能和刀探花攀谈攀谈，这绝对是一件另人刮目相看的事——要知道，赵家大公子在京城十来年，居然连刀探花的面都没见过。
赵叔元也不提要走的话茬了，忙不迭地换衣服、擦鞋，又狐疑地问魏神通：“这个陈老二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我觉着不太对劲呢？”
魏神通眼看着陈旭元被人架走了，还是一脸没睡醒的模样，也喃喃自语道：“这下麻烦可大了，老二何德何能啊，这内卫府是想干什么呢。”
正午的仪式很简单，刀探花崔老先生，只露了一面，在跪在地上的陈旭元头顶扶了一把，示意抚顶受礼，收了陈旭元的学生帖，就算完了。
老头身材高大，虎视眈眈，在全场众人面前目光从左至右逡巡一遍，众人大气都不敢出，目光阴冷仿佛随时都要杀人一样。震慑了众人之后，崔始源翩然离去，没跟任何人寒暄，也没搭理自己新鲜出炉的徒弟。
赵叔元失去了跟羞刀攀谈的机会，不过他倒没太失意，这老头目光中的杀气是他生平仅见，不由得联想起老头的职业——大内侍卫总管。身为大内侍卫，保卫天子安全十数年，所以这才把旁人都看作该杀的人吧。
追求武道一直有两种修武之心的争论，一种是仁心，胸中风光霁月气象万千，出手便是宗师气派；一种是杀心，视人命如草芥，视旁人如猪狗，无往不利当者披靡。
剑状元是仁心悟道，羞刀是杀心入道，赵叔元被崔始源看了一眼，居然一个激灵感受到了杀心，立时对这个刀探花佩服之极，再联想到老爹力压刀探花，当然对自己老爹自然更加佩服。
磨镜山庄依旧是宋二爷出面，白玉帮也依旧是白乐鹏贺礼，余下又有十来个头面人物出现，都算是给足了面子。下三门的头面人物大多也都到了，虽然他们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刀探花是怎么一回事，但陈旭元水涨船高可是看得见的。头几日因为王鼎，众人有设计陈旭元的嫌疑，难免都有些惴惴，个个都坐立不安的。
刀探花一走，便有人上前恭喜陈旭元。
陈旭元自然是高兴，可是看刀探花不咸不淡的样子，也知道自己这个挂名弟子真的只是挂名而已。
中午青云观连开几桌，孔仁义带着楚忠君居然留下了。南京江湖人物受宠若惊，先是见到了几十年前的江湖传奇，又跟堂堂内卫府指挥使同桌共饮，每人看待陈旭元的目光都带着一丝怀疑——猜不透这人究竟是什么背景。
孔仁义见到了赵叔元，少不了也要打个招呼，说是和赵家大公子也是老朋友，赵叔元客客气气以礼相待。
待孔仁义走后，一旁便有人打量赵叔元是什么人。有人搭话，问他是不是陈旭元新近的结拜弟弟——赵叔元进场时，没有大张旗鼓表明身份，因为他觉着有些跌份。结果众人只看到这个小胖子被人称呼为赵三爷。
魏大爷，陈二爷，赵三爷，这不就是结拜三兄弟嘛！
赵叔元瞠目结舌，脸色发青，若不是这个场子和刀探花有关系，他就当场掀桌子了。
席间有人问起陈旭元何时加入内卫府，陈旭元实说是最近的事。方有道便当众描述起陈旭元在文家出事那天如何义薄云天地力敌数人。
方有道讲到动情处，眼中含泪，说起几个蒙面人手执火把被陈旭元拦住，他扭头看见陈旭元的身影被光影拉的无比长大，他依稀记得陈旭元摆了个一柱擎天的起手式，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就那么立在巷子口，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敌。
方有道当时以为陈旭元面对四五个好手必然为国捐躯，没想到他全身而退还打伤了那些好手，到了后来，又力挽狂澜，救下了十来个内卫府高手，更在万军阵中手刃一个妖道，逼得埋伏的歹人不得不退军。
众人听到陈旭元如此勇猛，又如此义气，纷纷赞叹。
孔仁义让人取出一把钢鞭，当众煞有介事地双手交付给陈旭元，陈旭元被方有道使了个眼色，连忙单膝跪地双手接了，拿起一看，上面居然写着大内武备字样，大吃一惊。
孔仁义当众宣布，当今天子最爱忠肝义胆之士，所以特许内卫府取用大内武备库的兵器，以示褒奖。而内卫府为了表彰陈旭元的罔顾生死保护同袍的勇气，特别赐予他这杆来自大内的钢鞭。
众人赞叹，心里更是惊疑陈旭元的来历，居然用上了大内武备的兵器，听说日后还要跟江湖人士打交道，这个忠勇郎到底是要干嘛呢？
金复升到底是镖头，格外懂得逢迎，第一个站起大声赞叹：“好一个一柱擎天陈旭元！”
他这是联想到方有道讲述陈旭元力敌数人时的英姿，硬生生给陈旭元拗出来一个英姿飒爽的称号。
众人也随声附和，连说什么少年英雄，也有不少人啧啧称赞他一柱擎天顶天立地什么的。陈旭元在其中，面色尴尬，旁人都以为他是谦虚害羞，只有他在心里大骂，这他妈叫什么绰号啊，一柱擎天陈老二，我……我……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