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戚戚
陈旭元从应天府被抬到道德社总坛的时候已经两更天,有了上一次彻夜不归的经历,魏神通和赵叔元都以为他又去办什么事,混没在意。
所以俩人听到嘈杂的脚步声,又见到鼻青脸肿的陈旭元,齐齐吓了一跳。
赵叔元看着一屋子穿官袍官衣的人,自言自语说:“这人看起来挺老实怕事呀,怎么出门就惹事,莫非这次又打了官人了?”
魏神通不理他,引着众人把陈旭元安顿好,目光不善地打量着众人,王鼎和方有道身上一阵阵发寒,不由得重新估量魏神通。
陈旭元尝到了演戏的甜头,为了表示自己重伤不愈,干脆便倒头装昏。
众人放下陈旭元,也觉着没趣。王鼎带着几个捕快,方有道带着几个忠勇郎,双方互相看不顺眼,也都没有和魏神通、赵叔元寒暄的打算,于是分别告辞。
众人一走,陈旭元便睁开眼睛,想坐起来却觉着浑身疼痛,忍不住呻吟起来。
魏神通关切地问他缘由,陈旭元便一五一十地细细解释开来。赵叔元听说孔仁义和陈用诚都对陈旭元如此辞色,连说这顿打挨着值得。
魏神通倒是沉默不语,良久长叹一声,悲悯的目光看着陈旭元。陈旭元不明就里,魏神通幽幽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有个将军对士兵特别好,士兵伤口流脓,将军愿意用嘴去吸……唉……算了,不说也罢,实在也没什么意思。”
陈旭元和赵叔元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魏神通也不解释,站起来便走,背影无比寂寥。
是夜,方有道回了内卫府,小心翼翼地进了君恩堂复命。
君恩堂正中条案两侧坐着俩人,上首是个清瘦的中年文士,下首是孔仁义,楚忠君坐在更往下左边的首座,依次往下排列着几个郎官,这些便是应天内卫府全部高层了。
孔仁义对方有道点了点头,对楚忠君道:“你说他的帮派叫道德社?一个下三门的小帮派居然叫这种名字,居然还是他自己起的?嗯,有意思。这个陈旭元还真有些名堂,是个伶俐人。査先生,你看呢。我倒觉着他是个人才,只是有些可惜的是他不识字。”
那姓查的文士留着两缕胡须,一张白脸上满是病态的苍白,额头嘴角全都有青色血管露出。他笑笑说:“不通文墨有不通文墨的好,粗人都是一根筋,一条心,只要是指明了路,他就一条路走到黑。大内禁卫营又有几个识字的?也不需要他们识字懂天文地理,只记住‘靠近皇城格杀勿论’这几个字就足够做一辈子忠臣孝子了。所以说这个人,不识字不仅不是坏处,只怕还是大大的好处。这个陈旭元如果真如你们所说,粗中有细,再好不过了。”
孔仁义连连称是,一脸的肃穆庄严,缓缓道:“査先生的话是极有见地的。忠君,我大内卫府振兴在即,像陈旭元这样的人,要善加利用。唉,说起来也是很为难,内卫府这么多年沉寂,早已经门可罗雀了。眼下突然要振作,最缺的就是人。钱倒好说,天子从自己的内库中挤出银两来重振内卫府,足可见天子的殷切之心,但是,即使有了钱,这人可不是能说挤就能挤出来的。”
楚忠君相比两位上峰,便低调的多,又胖又圆的脑袋晃了晃,也叹气道:“是啊,江湖上豪客虽多,却大多是未经教化,只认钱不认人。其中颇多人对朝廷还心有怨怼。大老爷,忠君以为,我内卫府若是想要简拔江湖中人充入忠勇郎,那可是太难了。但忠君认为,只要有信心,有天子圣明,有大老爷的指引,任何困难都不足惧,任何麻烦都将迎刃而解,我内卫府振兴必定是弹指之间的事。”
瘦文士眉头皱了皱,打断楚忠君的话,“楚大人,天子经常说一句话,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可知何意?”
楚忠君一愣,呐呐道:“是天子居安思危心怀黎民?”
“不尽然。凡事都有两面性,江湖豪客固然对朝廷不满,但你也可以因势利导让其为朝廷出力。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从古至今历来如此。但尽管他们是祸乱之本,朝廷也不能杀光他们呀,况且……你以为国家社稷真能离得开儒和侠吗?”
孔仁义在旁满脸恍然大悟状,激动地接话,“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跟查先生出京不足一月,日日聆听到查先生这等振聋发聩的言论。听了这么久,依然觉着字字珠玑,每每有茅塞顿开之感,犹然觉着自己这些年的见识都算是猪狗一样啊!”
楚忠君坐蜡了,他不太认可查先生的说法,但是见孔仁义马屁拍的自己一脸陶醉的样子,反驳的话也不敢说了。而且查先生是天子潜邸西席,从天子即位开始便云游四海,一直到去年天子亲政才回京,是标准的帝师。这等身份,就算是放屁,楚忠君都不敢说是臭的,更何况连孔秉笔指挥使都把马屁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查先生对孔仁义笑了笑,“仁义,如楚大人所说,内卫府缺兵少将已是定局了,可眼下天子正要大用内卫府,正要大展拳脚厘清政治,不知道你可有打算?”
孔仁义叹气道:“这一路査先生你也看到了,凋敝啊。应天府已经是内卫府在江南的第一大制所,结果就这些人,而且都被人看轻成这个样子了。日后想要办案,难免缚手缚脚,难呐。”
查先生面色一沉,孔仁义抢先道:“不过,即使再难,一想到天子正在励精图治,我便浑身充满力量,恨不得拼了这条命也要为天子开眉解愁。可惜啊,我人微言轻,自己性命事小,耽误了天子的伟业事大,每每想到这里,我便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
孔仁义拉拉杂杂说了一堆,马屁拍得山响,但最后还是遮遮掩掩把想法说了出来,“我打算在南京广招忠勇郎,不如就先从军队选取。”
楚忠君和方有道在一旁听得面红耳赤,这位孔大老爷马屁实在粗糙,令人不适。但听到从军队招募忠勇郎,两人精神都是一震。
查先生摇了摇头,也叹了口气,道:“仁义,依我看,其实内卫府当务之急,倒不是扩充人员。从前内卫府忠勇郎遍布天下,细作、查子满坑满谷,读书人是人人痛恨,这条路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其实天子从内库掏出体己银来扶持内卫府,相公们是不同意的。你若是声势太大,只怕满朝官员便要人人自危了。到那时候,群情激愤清流上书,只怕就算是天子也要被相公们指责说宠信奸佞重用小人。
孔仁义被辩驳了却一点不生气,又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笑道,“查先生教训的是,仁义受教了,几乎酿成大错啊。那先生看,应该如何做呢?”
查先生当仁不让,“先立威。忠勇郎贵精不贵多,人多了未必好办事,况且如果良莠不齐,总难免有人办差不谨慎,若是被相公们抓住了痛脚,于天子面上也不好看。人少,又要多办事,对百姓、对百官,上至京城下至地方,都了如指掌,我看你便要善用江湖门派。不如,你先立一个标杆出来,办几件大案、铁案,宣告天下,内卫府依旧是呼风唤雨的地方。要巧妙,要精确,不要落人口实,不能被人抓住把柄。内卫府啊,要像从前一样,让人一听便人人自危,望风而逃,小儿不敢夜啼。若没有这样的积威,便是人数再多,也是乌合之众。记住,天子是要你们控制江湖门派,要通过内卫府把江湖门派使用的如臂使指指哪打哪。”
楚忠君点头称是,又是一篇花团锦簇的马屁送上。
査先生置若罔闻,继续道:“我想了想,这个陈旭元便是个不错的人选。是南京地头蛇,熟悉南京三教九流,是个草莽英豪,于江湖上,于朝廷里,都没靠山。他只有内卫府给他撑腰,只能靠内卫府。你把他撑起来,他便可以叫板江湖大派。这个陈旭元按有道所说,又是个敢拼命的性子,混不吝,这样最好,内卫府现在就需要一个披荆斩棘的莽汉,打出内卫府的名头。
既然陈旭元出身低微,又是父母双亡的,那想必别人想拉拢他也不容易搭上关系,他跟江湖门派和达官贵人都没有人情往来,不怕他徇私。而且不识字,那就说,他不会包藏祸心,是非曲直一眼看得到。
其实我最看好他的是,他武功不好,呵呵。诸位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他这样的武功,难道还怕脱离控制不成?若是有一天他想要反水,诸位抬抬手便杀了他。”
查先生说道得意处,哈哈大笑,方有道却惊出一身冷汗。陈旭元未来几年的路已经被大人物安排好了,生老病死休戚荣辱,都已经成了别人算好的步骤。
楚忠君眼睛一亮,两条黑胡子也抖了又抖,忙不迭地对查先生道:“先生高明,真是算无遗策,难怪忠君总听人说,查先生便是张良再世,诸葛重生,真是令人拜服。先生胸怀天下,却连一个小小的应天内卫府,都能算计到如此地步,可见什么叫胸有锦绣河山啊,什么叫经天纬地之才啊!忠君若是能日日侍奉先生左右,聆听教诲,死亦足矣!”
查先生指着楚忠君哈哈大笑,对孔仁义道:“仁义,你看看,你看看,都跟你学了些什么啊!”
孔仁义微笑道:“是先生高论令人心服,忠君这话,以我看是句句发自肺腑,先生莫要太过自谦。不过陈旭元武功实在太差,而且只会外功,这样的功夫如何办事,若是遇到棘手的,岂不是堕了内卫府的名头?”
查先生冷笑道:“他要武功有什么用?我查某不过一介书生,手无担米之力,诸位要想杀我,不过弹指之间,可是……诸位,我不怕说个大话,我要想诛灭诸位九族,只怕也是呼吸之间的事。”
众人无不变色,各自低头拱手,不敢和查先生对视。
查先生自得一笑,“这世上,武功不是最有用的东西,权术才是。手握权柄,就算是面对武林至尊,某家也一样让他引颈就戮。武功?哈哈哈,会武功有什么用,就算会道术能怎么样?仁义,你可是见过昆仑山道士做法的,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可是还不是在天子面前如蝼蚁一样的卑微。这几年道士们都忘记了天师教之乱,以为自己真的是活神仙,去年,张相请旨杀了昆仑山青阳大道士,说杀就杀,难道这些道士还敢造反?哼,这个陈旭元,武功越差越好。武功不过是十人敌,百人敌,天子却富有四海,天下甲兵莫不为天子效死。他有内卫府支持,便是无上的武功,要自己练的武功有什么用。当年丐帮倒是人多势众,武神倒是武功盖世,结果怎么样,一道敕令,难道他们还有能力跟百万大军为敌?与天下苍生为敌?”
孔仁义和楚忠君带领众人起立鼓掌,无不面现戚戚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