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重没有接话茬,看着单守德面上神色变幻,知道他还有话要说。
单守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睛看着天空中的某处虚空,似乎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呆坐半晌之后才缓缓说道:“想当年我刚到蔚州时,也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想着一展胸中所学,实现自己匡政济国的抱负。”
“但事不如人愿,”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单守德整个人都陷入了回忆之中,他的神色有些激动,语调无形中也放高了些。
原来当年单守德大器晚成,中进士之后已经过了而立之年,但他还算幸运,没多久就外放到蔚州做了一方父母,能得到吏部如此赏识,单守德自是踌躇满志,上任不久就着手寻访民间,调查民情,准备在蔚州城大展手脚。
但就在单守德信心满满地写下一封奏帖,以为靠它可以革除宣府弊政的时候,却被当时宣府府台的召到府衙,当着众同僚的面,将他好一顿训斥。
幸亏单守德的老师和这知府算是故交,在老师的斡旋和求恳下,单守德才算保住了现在这顶乌纱。
“这就是我当年写就的奏帖,复生,你来看看。”
单守德将事情的大概经过说完,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绒布包,小心的打开来,里面包着的是薄薄的几页宣纸,早就已经有些泛黄卷边。而且细看之下,这几页纸似乎是被撕碎过,但却又被细心地粘了起来,上面还可以看到纸张撕裂之后拼接起来的痕迹。
沈重心中有些震惊,听单守德的语气,他出任蔚州知州少说也有四五年的时间了,在他上任之初的时候写下的一份奏帖居然一直贴身放着,可见他对自己的这份帖子是有多么看重。
沈重郑重地将奏帖接了过来,拿在手里仔细翻看起来。
“……方今置吏不精,流品杂宠,存无事之官,食至重之税……臣以为,州县有可并,并之;岁时入仕有可停,停之。则吏寡易求,官少易治……”
大略将这几页纸翻了一遍,只感觉这份帖子言辞激烈,字里行间都可见当初行文之人一片赤诚之心,可见当初单守德的用心,沈重甚至可以想象到单守德当初临窗而坐,对月当空,写就它时的那种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
单守德目不转睛盯着沈重,看他将这份奏帖看完,有些急切开口问道:“复生以为,我这份奏帖如何?”
沈重点头说道:“这里面的很多条陈都是好的,直言朝政弊病,可以说是一针见血,如果当今圣上果真能按此革除积弊的话,我大明气象必将为之一新。”
“复生高见!”听沈重如此说,单守德挑起大拇指,顿时生出了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对沈重似乎也高看了几眼。
“不过……”沈重眉头一皱,低声沉吟道。
“不过什么?”单守德面色一变,连忙问道。
沈重拿起奏帖扫了一遍,扔到一边继续说道,“大人这份奏帖言辞太过激烈了,俗话说这打人还不打脸呢,更何况这是国家大事,单大人这一份奏帖这么直来直去,如果真的呈到皇上面前,那可就是当着群臣在扇宣府府台的巴掌啊!”
其实看完了奏帖里面的内容,沈重心中就有些了然,心说难怪府台大人当初会如此对你,这单守德在那个时候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只凭一时意气敢闯敢拼的愣头青啊!
就这一份帖子,先不过这裁汰冗员和撤州并县会得罪多少在朝官吏,光是蔚州城和宣府的弊政就提到了二十多处,虽说这些弊政是官场通病,不独是宣府这边有这种情况,但这奏帖要是呈到皇上御案前,万一让皇上看到动了雷霆之怒,那当初的府台大人有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要这么说来,当初的宣府府台只是训斥了单守德一顿,还真是对单守德手下留情了。
“呵呵,当初我的座师也是这么评价的!现在我也品出了其中的味道,复生能有如此评价,显然比当时初出茅庐的我要强上不少!”听沈重如此说,单守德眼中的光亮又黯淡了下去,点点头继续说道,“现在的我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但当时我却是年少气盛,既然我单守德满腔抱负换来的是这种结果,索性便从此心灰意懒,再也无心政务,把州衙的大小事务俱都交给马文风处理,而自己却过起了‘垂拱而治’的日子。”
“那单大人还能在这知州的位置上呆这么些年,还真是不容易!”沈重真有些纳闷,像单守德这样怠于政事,居然还在知州的位子上混了四五年的时间而没有遭到贬谪,这也算是不小的能耐了。
“这蔚州城地处边塞,天高皇帝远,再加上我的座师当时还在朝中为官,上面有座师照应,我想要混日子还不简单?”单守德不以为然说道,“只要这里不出什么大的纰漏,能够将每年的赋税收足,自然不会有人太过计较。”
沈重笑着说道:“既然单大人上边还有座师照应,那想来除掉一个小小的师爷,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要在去年都还是易如反掌,但自去年座师致仕之后,我这日子可就难过起来了!”单守德摇了摇头,叹口气说道,“府台大人本就对我不满,现在我屁股下面知州的位子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要是现在蔚州城一乱,我这顶乌纱肯定保不住!思来想去,这件事情还要着落在复生兄的身上了!有了复生兄的襄助,除掉马文风便是手拿把攥。”
沈重微微点了点头,今天的事情正如自己所料,昨天在自家门口说的那一番话,单守德确实是走了心,想起自己现在被一个师爷架空了权力,恐怕他现在也是不好受。
以前这两人一人顶着知州的头衔权力却已经被架空,另一人掌握着隐形的权力但行事却还需要一个身份,以前单守德心灰意懒,两人互相借力之下还能和谐共处。但现在因为沈重的出现,单守德的座师又已致仕,便激起单守德重掌权力的欲望,甚至还动了借着锦衣卫再向上爬一爬的念头,这种平衡自然也就被打破了。
但权力这东西放出去容易,想要再收回来可就难了,果不其然,今天单守德这边只是动了一个请旌表的名额,马文风这边马上就开始反弹了。今天马文风这一出,可不就是看着单守德手里没权,故意做给单守德看的?
单守德如今光杆司令,头上顶着知州的名号,却是支使个师爷都有些困难,想要重掌蔚州城的权力,便不得不倚靠外力将马文风排挤出去,而这也就是单守德求到自己的原因。
直到此时单守德才将自己的意思挑明,满眼期待地看着沈重。
沈重此时心中明镜一般,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给单守德当枪使,他沉吟一声,对单守德的这一番话不置可否,开口继续问道:“这马文风当初是怎么到州衙里面做上师爷的?”
“这马文风精明伶俐,当初被我选拔到州衙来做师爷的时候,第一年的时候还谨小慎微,凡是都要请示我之后才做决定,但后来便越来越跋扈,甚至现在还会越俎代庖,有些事情根本都不知会我一声就直接吩咐人去做了。做官做到我这个份上,也真够失败的。”单守德犹豫说道,“我如今已年近不惑,却还是寸功未建,如果再因为这事而被罢官,这可就……哎!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单守德欲言又止,喃喃说道:“不瞒你说,以前我也动过把马文风换掉的心思,但如今已经骑虎难下,眼下便只能拖一天算一天了,我真怕把他逼急了,到时候把蔚州城给搅成一锅粥……哎,想起来真是悔不当初啊!”
听单守德痛说了这么久的革命家史,没想到最后他却是心生怯意,不想与马文风再计较了,沈重心中还有些纳闷,刚才席间单守德和马文风还是剑拔弩张的模样,怎么才这么一会功夫,单守德就改变了主意?
沈重将单守德的反应都收在眼底,前后两相对照之下,心中恍然大悟,原来单守德刚才那一番言辞,又是追忆往事又是悔不当初,还有眼下这一出以退为进的姿态,都只是在试探沈重的态度而已。
按道理说,单守德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可怜,不管他先前革除弊政的奏帖,还是现在对自己这种态度,都只是为了自己的官位和前途着想,但沈重也有着自己的打算,最好是能让单守德和马文风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才好。
以沈重现在锦衣百户的身份,虽然能够和单守德平起平坐,但想要将他撼动却不是那么容易,所以沈重抓住时机,埋下了这颗矛盾的种子,以后只要不断挑拨两人之间的关系,这种事情就会不断发生,而单守德和马文风的冲突也会越演越烈,到最后最终会有鱼死网破的一天。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重也并不算是睚眦必报的人,但单守德和马文风这两人都触及到了自己的底线——前些日子马文风对小妹被绑不闻不问以及单守德授意马文风将沈家围了的事情,沈重都记得很清楚。
眼下自己现在忙着追查蔚州白莲教的事情,而单守德还有些利用价值,沈重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缓缓说道:“单大人多虑了,没有了单大人,马文风还算个啥,这一点他应该比你清楚!小胳膊怎么可能拧得过大腿?”
“复生,你果真如此认为?”单守德狡黠地一笑,两眼放光问道。
“放心吧,单大人,马文风的所有权力都来自于你,只要他还贪恋权力,他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沈重索性将计就计,笃定地说道,“只要单大人狠下心来给他一个教训,以后马文风在你的手下也会服帖许多。到时候我会动用锦衣卫的力量,帮着单大人慢慢收权,等将马文风的羽翼完全削掉之后,这一页也就算揭了过去。到时候蔚州城还不是在单大人您的治下?”
单守德此时已经试探出了沈重的意思,拍着胸脯说道:“复生,你要能帮了我这个忙,以后有什么事情,我单守德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重等得就是单守德这句话,笑着说道:“如今我这里倒还是真有一件事情,要请单大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