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的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按照惯例，一场算是风光却没有哀痛的葬礼举行后，她入了皇陵。
我想，她是不甘心的。
生前身不由己，死后亦难随心所欲，只祈求她随遇而安，不要再如此生煎熬。
她出嫁前所属的弈国，礼节性地派了使臣吊唁。
我的生父依旧没有现身，依旧声名鼎盛，是弈国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对他，我深深地绝望了。
另一个与母妃同为父皇妃嫔的女人在这个冬天的遭遇，却掀起了轩然大波，直接导致了苍国的毁灭。
她叫秦韫，是邙国的公主，是秦笑离最亲厚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她嫁到苍国不过两年，我与她不过两面之缘，也未曾留下太多印象。
我一向在倾颜宫中与母妃作伴，极少外出。七岁那年，母妃生日，我欲以百花为她制得独一无二的香料，因此趁着母妃午睡，自己偷偷溜到御花园。
中午日头正毒，连侍弄花草的太监们都躲起来了，御花园中异常安静。
我蹲在大朵大朵的琼花中，偏着头，耐心地一点点用木勺和玉瓶取着嫩黄的花蕊，认真专注，全然没有注意身边什么时候立了一个女人。
那是秦韫在苍王宫里唯一一次见我。
我收集到足够的花蕊，心满意足地起身，拍拍身上被风吹落的白色花瓣，这才发现了她。
我手捧玉瓶，抬头打量着她，并不言语。
她一袭白色拖地百水裙，一头青丝散散披在双肩上，不施粉黛，肤若凝脂，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清丽，表情中有淡淡的漠然，手中握着一把绣着琼花的扇子，放于胸前，不动声色地回视我。
许久，她没有开口的意思，我亦没有。
半响，有“清妃娘娘”的呼声响起，女子才转身轻应，像来到时一般轻轻离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恍然一梦。
第二次见她，她是昏迷不醒的。
清妃在宫中向来洁身自好，从不参与父皇那些寡廉鲜耻的男女游戏。然而这次，她的拒绝触怒了父皇。
父皇龙颜大怒，竟然想出了从未尝试过的方式折磨她和另外几个不肯与他一起将廉耻抛却的妃嫔。
几个女人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了衣服，捆上手臂悬于头上，扔进了湖中太监侍卫们用大锤凿开的冰窟窿中，仅仅靠被缚的手臂被人拉拽露出头来。
如此丧心病狂的折磨，让两个嫔妃当场毙命。
奄奄一息的清妃被抬回清芷宫时，路遇刚刚为母妃祭奠完归来的我。
我从不多管闲事，**中能够自保已是不易。然而那天，许是刚感怀过母妃，心中格外柔软，见到如此状况的清妃，我竟然从怀中掏出了珍贵的回魂丹，在几个哭哭啼啼的宫女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塞进了她的嘴里。
“你给公主吃了什么？”过了许久，一个丫鬟才发狂似了抓住我。
“救她命的东西。”我用力掰她的手，平静对上她怀疑的眼神。
许是被九岁的我冷静自持的样子镇住，那个丫鬟真的放手，眼中闪出希冀的光芒。
我并未留恋，转身离去。
受到如此残害，从此以后，这个清妃，恐怕不能有孕了。
然而以我父皇现下的状况，她恐怕也没有机会怀孕。
那天死去的妃嫔就如此死去，没有人在乎她们的生死。苍王宫里哪天不死人，哪天不死女人，所有人习以为常。
却有一个人，为了清妃的遭遇怒发冲冠，愤而起兵，一路打得苍军落花流水，直至颠覆了苍国。
这个人就是秦笑离。
同为女人，同是政治的牺牲品，清妃却有一个弟弟可以为她拼命。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邙国的军队中，还有一个对清妃爱得深沉的男人，一路为她披荆斩棘而来。
若是母妃在世，会不会嫉妒？
当邙国的大军一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连下苍国几十城池时，我日日沉浸温柔窝的父皇才发现百年基业已经如此不堪一击。
苍国军事力量一直以来居于四国之首，势力是其他三国加起来都无法比拟的，更传说苍国的先祖留下一笔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这也是我母妃和清妃被牺牲的原因。
然而，父皇在位二十余年，轻轻松松掏空了苍国的家底，只剩下那笔难辨真假的传说中的财富。
士气衰落，粮草不接，财富未明，父皇一下子恐慌了。
更让他恐慌的是，玄铭，铭王，我的生父，亦带领羿国大军来分一杯羹。
无路可走的父皇竟然荒唐地提出，要把年仅九岁的我送到邙国和亲，和亲对象便是离王。
离王断然拒绝。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父皇把**中所有人召集起来，气急败坏地问：“到底谁知道那个秘密？”
那笔财富的秘密据说藏于**，我不知道，也不知道别人知不知道。
回答他的只有女人的哭声。
皇宫被攻破的那天，太监宫女四散，没人管我。借助梯子，我费力地爬上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躲在枝杈中遥望。
我只是想看看玄铭，是不是如母妃画的那般俊朗不羁。
亡国之奴的命运，我逃脱不了。我虽然只有九岁，却不会天真地认为我能逃脱，我只是想看一眼。
最终我没有等到他。
来的是秦笑离。
他在一群兵士的拥护中，策马而来，意气风发，左手金枪，右手拎着血淋漓的人头。夕阳映红了他棱角冷峻的面庞，铠甲寒光凛凛，如同天神般睥睨天下。
他甚至向我的方向扫视了两眼，不知是否由于树枝过茂而忽视了我，很快转移了视线。
事隔很多年，我依然记得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在树上翘首以盼的我，没有盼来父亲，却盼来了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男人。
只是当时还年少，未尝懂得情与爱。
后来，我才知道，我盼望的那个男人在城破之后，带领大军一路朝皇陵直奔而去。
为了那个负尽他一生也被他负了一生的我的母妃。
母妃泉下有知，是否也该安息？
命运为我安排的，是与我将一生纠缠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