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从此以后,我爸给了我一声长叹的自由。从现在来看,我能感觉到那声长叹不是那一刻的无奈,而是他好像预见到什么,那是一声对我未来生活的感慨,一个男人对儿子将去面对人生险峻的不舍。可我那时候只是觉得我翻越了一个高不可攀的屏障,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就在自己脚下的道路。我显然十分激动,在这条阳光下扬起尘沙的道路上投入地奔跑,用自己全部的热情去逃离迷惘,和梦想拥抱。但刚上路,还未遇见梦想的真相,却与各种未见的生活产生交情。
那是有一个周末,我和以往一样一大早去画室,看到聂玲和一个骑在三轮车上的男孩纠缠着什么,聂玲抓住那男孩的袖子,用祈求的口气说:
“小哥哥,快找我钱嘛。”
三轮车上的男孩流里流气地喊:“谁欠你钱啊!放开手!”
“5筐煤,125个,一共62块5,我给了你63,还没找钱呢!”
“小姑娘,你抠不抠,我帮你运过来还没收你钱呢!让开让开,我要走了。”
“小哥哥,快找我5毛钱嘛,不要走!不要走!”
我走过去喊:“喂!怎么了?”
聂玲一脸委屈:“他没补钱就想走。”
我看看那拉煤的小伙子,小伙子看我不好惹,嚷嚷说,给你给你,说着把5毛钱丢在了地上,又说,你们家最抠门,一个煤硬是比别人少给5分,还跟我贪这5毛钱。
小聂玲不管他,立刻跑去捡起地上的5毛钱,拿在手里吹了口气,拿着钱看着我咯咯笑。
“聂玲,以后别跟他们争,今天你是遇到我,万一我不在,他们欺负你。”
“可是他就是欠了我5毛钱,5毛钱能买一个作业本呢。”聂玲很认真地说。
我看她较劲的小样子就想笑,没说什么就去对面的小卖部买烟。买完烟,我往聂鸣家楼上走,在二楼转弯处,看见聂玲瘦小的身影正抬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放满了煤,她吃力地往上走。我不敢喊,喊了怕吓着她,煤要从模板掉下来。我一点点跟着她走上去,聂玲把木板放在家门口,抬头便看见了我:“冯海哥!”她满脸汗涔涔的,便用衣袖子蹭了蹭,脸上立刻蹭出了黑印子。
“怎么不叫你哥抬啊!”
“哥哥要上课呢。”聂玲一边把煤卸下来,一边转头看我笑。
“你爸呢?”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埋头卸煤:“干点家务活挺好,锻炼锻炼身体嘛!”卸下煤,她又说,“我下去啦!”说着她就拿着木板往楼下走。我也跟着她下了楼。聂玲蹲在从煤筐子前,从筐里取煤往板子上放,我喊了一声:“我来吧,用木板抬太慢了,我一人就能抗一筐,一会就帮你扛上去了。”
聂玲看我下来帮忙了,有些不好意思,她起先不愿意,说我不会干,后来我直接把煤筐扛上肩就由不得她了,聂玲在身后护着我说,小心,慢点。
上了5趟楼,我把煤全部搬了上去,又和聂玲把煤一排排码在家门口的墙边,再用塑料布盖上,我喘着气说:“这么累的活,平时也是你干?”
“恩!”聂玲转过头来,一脸的煤黑。
我说,来,我给你画个胡子,我用满是煤黑的手朝聂玲的嘴上抹去,她咯咯笑开了花,说,我也给你画一个,就用小手在我嘴上也画了两下。我俩闹了一会,聂玲说,等会,她从家里拿来毛巾给我擦脸,擦完脸,她说:
“今天你帮我搬煤,我请你喝饮料吧!”
我说好,我们下楼,在对面的小卖部,她说要一瓶可乐,我说为什么只要一瓶呢,两瓶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票子:“因为我只有5毛钱。”
我问老板要了两瓶可乐,说:“我请你。”
这下聂玲就更不好意思了:“本来是我请你的,要不算我欠你的吧!”
看着聂玲笑,我心理反倒有些酸楚。其实我心里已经不好受了,我从来没搬过煤,搬一次就累得腰酸背疼。聂玲这么瘦弱的姑娘却天天都在干这些事。我说:
“我看你每天都在做家务,为什么不让你爸,你妈,你哥来做?”
聂玲看我认真了,她把可乐从嘴边放了下来,低着头好一会才说:
“妈妈每天一大早就要去菜市场卖菜,很晚才回来。哥哥要上学,有时间就要给学生上课。我是个没用的人,只知道花钱,不晓得挣钱,我要多干一些活,为家里做些贡献。不过我很会砍价哦,我去跟煤贩子讲价,一个煤能剩5分,省下1毛,就相当于妈妈卖一了把青菜,他们就少累一点。”
“你爸呢?”
聂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她突然笑着说:“冯海哥,我给你猜个谜语吧!”
“什么谜语?”
我忘了聂玲给我猜的是什么谜语了,我只是后来才知道,聂玲给我猜谜,不过是她回避我的问题的办法。可我已经隐隐感觉这个家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
跟着聂鸣学了大半年的画,暑假到了。聂鸣说我的水平闭着眼睛也能考上美院,还说我已经可以教学生了,他准备开暑期班,让我跟他一起干。
招生的方法有两种,一是靠原有的学生考生引荐,推荐一个,聂鸣给推荐人半个月的学费作为推荐费。第二种就是去帖小广告。
我们等夜幕降临,四下无人,我开着摩托车,聂鸣拿着浆糊桶和广告纸坐在车后。我们从事先安排好的路线,一个一个学校门口的围墙贴过去。那个精神百倍啊,小广告一直到凌晨3:0点,还能在大排档喝上20瓶啤酒,酒后那就出豪言了。
“你说,今年暑期班能不能招满10个学生?”聂鸣说。
我把衣服脱了:“聂教授,你也太低调了!就算你同意,我这个讲师也不能同意啊!”
“冯教授!你说多少个?”
“50个!必须的!”
“豪迈!必须50个!来,喝一个!”聂鸣摇摇晃晃地抓起酒瓶,我们大笑着碰瓶子,把酒咕噜咕噜往已经装满酒的肚子里灌。
醉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聂鸣突然想起什么:“现在3楼的屋子是租楼下那个开发廊老板的。50个学生,坐,坐不下……我们还得重新找大房子……”
“不——不——不用找!……我家在江边有一个别墅!”我撅着嘴,指着自己说,“我妈说是留着以后给我结婚的,空的,没人住!随便用!”
聂鸣好像醒了,抬起头说:“那你跟着我混个屁……”说完头往桌上哐当一砸,歪着嘴就是一顿恶吐,吐完便不省人事了。
后来的很多天,我们守在画室哪也不敢去,只等着我们计划好的那50个学生你追我赶来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