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以来,百官甚为劳累,今年很多地方饥荒,颗粒无收,又加之税收不减,官官相逼,百姓易子而食。早朝时有大臣上书请求皇上拨粮赈灾,但陛下只看了看便丢到一旁,问道,“爱卿,果真这样凄惨么?我看京城人人丰衣足食,歌舞升平的,也不似写的这样呀。”
户部侍郎范瑛刚从那些地方回来,看到的是黄土一片,连点绿苗都没有,树根树皮被挖光,观音泥都找不到了,可那些地方官都是丞相远亲,说没有陛下旨意不得拨粮。他回府衙的路上,被一枯瘦如柴的老妇拦轿喊冤。他可怜着,赐了些银两,谁知躲着的人看见,把自己的轿子为了个水泄不通,那段知府说要保护钦差,竟将很多灾民活活打死。那血洒在黄沙之上,谁不悲痛?更想自己这官当得何其窝囊,所以冒死参了一本,却没想到陛下说得如此轻巧,不禁产生国之将破的悲感。
“陛下明鉴。”虽这样想着,但他还是站了出来,带着哭腔跪下,“这古文中亦有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些百姓就指望秋收这么点粮食过冬了,圣上怎么能凭这京城的繁华来揣测那些人的生死呢?”
“范瑛,你好大的胆子,是说朕整天纸醉金迷,全然不顾百姓的死活么?”
“微臣虽不敢这样想,但请陛下放眼看看这大好山河,听听这百姓心中之怨啊!”
“反了!”龙颜大怒,猛拍几案,“拖下去给我砍了。”
“陛下息怒。”众官的诧异间,丞相站了出来,“范瑛他虽出言不逊,死不足惜,但董妃娘娘临盆在即,不宜沾染晦气,况且这灾情虽不似奏折上那么夸大其词,倒也不是空穴来风,不如拨些粮食,就当为董妃娘娘祈福。”
陛下听了这话,人也冷静下来,免了他死罪,只是收押大牢。
早朝结束,有人悄悄询问,“丞相为何求情?”
王允只是笑,“朱将军今日因病不在,我只是做他想做之事而已。”
那人还是不懂,但王允不再作答,笑意盈盈远去了。
这灾区铺天黄土,涧水轩却依旧玲珑清雅,也难怪陛下不相信世间还有那等惨事。秋深了,夜霜甚寒,他怕董妃冻着,又添了很多衣物。前日看见一丹枫飘落御驾之内,自觉欢喜,想到初次见到董妃也是在这寒菊白霜之季,那时她还只有十八岁,恰如这枫香叶静,便提笔题诗一首送于董妃。
董妃因为临盆在即,雾香被安置在了迎云楼,每天也颇为寂寞,近日收到这红叶,不禁有感而泣。
“枫香晚花静,霜白贴云镜。犹记那日秋,有菊宛如梦。”
大概因为那股悲感动了胎气,董妃午膳后便觉得不舒服,于是太医稳婆都在外候着,等到傍晚,大家判定着怕是快生了,又着实开始忙碌。
露薇并不知这生产是怎么回事,但因为自己母亲是难产而死,故而忧心忡忡,也没心事和雾香闲话,凭窗坐着,可偏那秋雨又落下,打在梧桐叶上,滴滴答答好不凄伤。
雾香看露薇这样紧张,内心也有几分怕了,她牵起她的手,“姐姐,母后会平安吧。”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董妃娘娘洪福齐天,自然会无事。哎,我们在这里自己胡乱猜想,反而不吉利,不如去下下棋吧。”
雾香点头,但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好不悲凉,夜半想喝茶,但手未碰到杯子,就发现那玉杯一声微响,竟裂开了。她立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打霜的风吹进屋子,她感到心中什么东西碎了一地,难受得很却又流不下一滴眼泪。
一直到五更,有个泣不成声的老婆子前来报丧,说董妃娘娘于四更时薨。
露薇瞬时觉得头嗡的一声,差点摔倒,回过神赶忙抱住愣在那里的雾香,强忍着眼泪说不出一句安慰之话。
雾香还是有点不明白为何大家一脸期期艾艾的样子,那秋水似的眸子也没盯着人看,只是望了望烛光外的秋雨。
“露薇姐姐,这薨是指的谁啊?”
“雾香不要怕,姐姐会守着你的。”
雾香挣脱开,听见那风雨敲竹碰梧声,不觉想到这秋景千声万韵都是恨,趁着大家没个防备,跑了出去,直奔涧水轩。
这潇潇夜雨,竟也寒得跟针扎似的。雾香跑到涧水轩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嗓子吸了寒风,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她听见一屋子的哭声,看见父皇立在那里,不顾众人劝慰也哭泣着,便走向前去,扯扯他的衣襟,嘶哑着问,“母后呢?母后在哪儿呢?”
陛下本来痛失爱妃皇子,已经肝肠寸断,索性想跟着他们一块去了,又看见雾香如梨花带雨般站在蒙蒙水汽中,更觉着苍天狠心,怎么忍心叫这样的孩子小小年纪便没了娘呢?
露薇跟着一路跑来,把雾香抱紧怀里,“父皇,我还是带妹妹回去吧,这大冷天,冻病了就不好。”
圣上点了点头,但雾香不依,只是扯着他的衣襟要娘亲。
“冬芳公主,别这样让您父皇再添新愁了,回去吧。”一旁的人这样劝慰,但她长这么大,从没离开董妃半点呵护,以为她会伴自己一生,哪里知晓这命理轮回天注定的道理。见父亲不理她,索性往里屋跑,但被奴才们拦住了,她不相信母后会离开自己,便倔强地不肯流下一滴眼泪。
露薇看着,突然觉得上天待自己不薄,没有让自己体会这送人于黄土的悲戚,她拉住雾香,只说,“你想让董妃娘娘不得安息么?”
果然,雾香不闹了,只是看看父皇,看看露薇,又看看那些悲悲戚戚的下人,便一个人往迎云楼走。刚过御花园,看见那满园秋霜菊,闻得那处处幽暗香,突然坐在地上,感觉眼前一片昏黑。
可怜陛下这几日,管不了他人说法,忍痛亲手置办董妃和夭折皇子的丧事,又日日看望那只是沉默、倔强不肯落泪的冬芳公主。如此两头跑,人瘦了一圈,也苍老了许多。看着那秋风秋雨平地起,突然觉得生无可恋。早朝也不去了,政事也全部交给丞相,除了打理丧事,其他时间都在涧水轩到处晃着,想那处秋千董妃曾坐过,这个茶盏董妃曾用过,这副字画她特别喜欢,那对玉镯她一直留着舍不得戴,如此种种,历历在目,食不知味,寝不遑安。尤其在看到前几日才送来的染墨红叶,更觉世间多情数不胜,不晓斯人独憔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