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新雨,浸透了迎云楼后院那条青石小路,淅淅沥沥的,像哭、又像细细的呻吟。长廊旁的菊花却开得欢,一点不懂这离人心上秋的伤痛,承着雨露,愈发娇艳。
玉风得知董妃离世,不顾父亲反对,三天两头往宫里跑,但前几日雾香病着,也没机会见面,今日到迎云楼,露薇用手绢遮住那哭成核桃似的眼说雾香病是好了,却独自一人坐在后院长廊难过着。
他绕过那兼着细雨的萧瑟老梧桐,走在那青石小路上,发现迷迷水雾后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一袭白色绢质衣裳,两个总角上别着刚采下来的白色小雏菊,腰间的玉带一直拖到地上,沾上了泥土水汽都不知晓。
湿气这样重,再感冒怎么得了。他快步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雾香妹妹。本来在看花的雾香闻声转过来,那傍着秋菊的清瘦面容让玉风心里被猛揪一下。
“雾香妹妹,天这样冷,呆在这里干嘛?”
雾香又扭过头看那依着哀风的瘦菊,淡淡地说,“看花。”
“回屋里看吧,你还未痊愈,再添新病怎办?这长廊赏菊虽看得仔细,但楼上眺望才更入画呀。”
“可是远了就不能和花儿说话了。”
玉风不解,稍稍坐近一点看着她。
“昨儿我做梦了,母后说她想我,会乘着这秋风菊香来看我;但我坐在这儿和花说了一上午,除了这凄凄雨打声,什么都没有。”雾香这样说着,咬着樱桃小唇,强忍哭泣的眼睛溢满了秋水,“母后骗了雾香,父皇也骗雾香,说人死了会化作星,但这雨天哪里有星?他们都不要雾香了。”
平日能言善辩的玉风这时也卖弄不了口才,只从怀里掏出一个彩色小泥人递予她,那泥人穿着杏色小衫和粉色长披帛,虽然五官拙劣了点,但那神韵却有几分董妃生前之态。雾香接过捧在手里,因为想忍住眼泪不停大口呼吸着。
“雾香妹妹,想哭就哭出来吧,这儿没外人。”
雾香伸出右手,哽咽着说,“玉风哥哥,可以牵着雾香的手么,雾香怕。”
玉风看着那本来如玉笋芽般的小手被秋气染得通红,牵住后才发现她在发抖,而雾香也才知道,原来玉风哥哥的手那样暖。两人都不说话,坐在长廊下看那绵绵秋雨,尔后是催人肠断的哀哀哭声。
这是雾香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眼泪,什么叫痛,什么叫依靠。
她那时真的觉得自己会这样哭一辈子,但在歇雨的傍晚,眼泪还是流干了。因为大哭过一场,心里稍稍好受一点,她抓紧玉风的手,定定看着他。玉风见她哭成个小花猫,拿过手绢替她擦泪。
“玉风哥哥,你对雾香真好。”
瞧她说的这般孩子话。玉风心里也有些难过,觉得雾香再大点就好,那样他就可以实现曾经的诺言,时时守着她保护着她,可为何她如今都还只是个娃娃呢?
雾香不知玉风心中所感,仍旧说,“玉风哥哥,你永远陪着雾香好不好?”
哎,如果她再大一点说出这样的话,自己该如何欢喜呀。玉风悲叹着,董妃的死让他觉得人生短暂、世事无常,这际遇命理只有天知晓,又听她这样说,不禁又悲又喜,只得点头,故作欢颜,“雾香快点长大吧,好让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
雾香不解话中深意,握拳露出小指,“我听宫女说,民间只要打过勾勾,就一百年都不许变的。”
玉风看她破涕而笑,也伸出小指,“只要我朱玉风活着一天,这诺言就如磐石不移。”
那日雨后,雾香也不似先前那么郁郁寡欢着,这让圣上着实欣慰,只是心中一股怅然之气仍旧无法消解,独自卧眠,听那秋风扫落叶的声音,悲痛于怀,郁结于心,怕是大限将至了吧,便细数平生总总,于国有愧,于家于妻于子女亦有内疚,便深夜召唤皇后来这长生殿。
皇后虽说不满他平日薄情,但毕竟是结发夫妻,生则同枕席,黄泉亦为友,看他独自坐在书案,灯火摇曳间好不凄凉,眼睛也不觉发酸。
皇上牵着她的手,许久都不曾这样仔细瞧过她了,抚摸着她的云鬓,叹道,“妙鸳,没想到这逝者如斯,我们都老了。”
妙鸳?这是皇后的闺中小字,自从二十五岁被册为皇后,后宫嫔妃竞相争艳后,圣上就再也不曾这样叫过她了,而自己,亦快忘记这妙鸳究竟是何人了。
“妙鸳,记得当年你嫁到王府只有十四岁,娴静温婉,如梦一样单纯美好。也对朕说过,‘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但朕在帝王之家,又生性风流,注定要在此生负你,只希望下一世,朕不要生在这帝王之家,你亦不要嫁于这帝王之家。”
皇后听了他这般掏心窝的悲凉话,平日怨恨刻薄早就忘却了,眼泪簌簌落下来,“陛下千万不要这样说,今生能成为您的妻子是我最大的福气,臣妾不后悔。”
皇上把桌案上草拟的圣旨递给她,皇后不解,接来一看,却是立二皇子为太子的诏书,心里像翻了五味瓶似的,半晌接不过话。
“朕迟迟不肯立太子就是想到先帝立储的第二年就驾鹤西去了,你是朕的发妻,朕也不怕你耻笑,虽为天子,人人高呼万岁,但自己仍旧明白这人总逃脱不了黄土一捧的命呀。”
“陛下您别说了,这立储今后再谈吧,泊儿他尚且轻狂着,担不起这大任,您正值壮年,可不要弃国弃臣妾不顾呀。”
“朕已经决定了。今后也只想在过过普通生活,如果我能有幸看到泊儿历练几年,便把皇位托付于他,然后带着你回扬州,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朝廷也好、河山也罢,都不需我挂心了。”
“陛下,求您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这些年我们夫妻生疏着,今晚就让我把这真心话都说完吧。”皇上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泪痕,只接着说,“若我没福分活到那个时候,朝廷有泊儿、有丞相、还有朱将军,没什么可挂念的,只是董妃的女儿琼惜未到九岁,没了娘,爹也不知能依靠到什么时候,只求你能多多照顾,等她及笄之年,便许了玉风吧。那一对璧人,是苍天都不忍拆散的。”
皇后听着,百感交集,拭泪答着,“陛下这说的什么话,公主虽不是我亲生,但也是我的女儿呀,为娘的怎么会叫自己女儿受半点委屈呢?玉风你也不必担心,待他再大点,若喜欢朝廷,便给个官职;若不喜这束缚,我也由着他,让他逍遥荣华一生。”
“如此,朕便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那瑟瑟秋风吹着纸窗,夫妇两依在一起,从过去到今后,细细碎碎痴心谈着,不知不觉东方已白。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