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阁近日来的这位秦爷,自称是北边一名门镖局的领头镖师,为一家大户护送些财物来金陵,主人家客套,便赏了些钱让他们在金陵修养一段时间。他念着手下一路风尘,寂寞难耐,便住进了这家青楼。手下们脾气虽暴躁了点,但出门时却显得相当慎重。
这群男子都是些意气之人,大清早便听说秦爷昨晚被一小女子羞辱,断定这些女人看轻了他们,聚在秦爷房里,欲掀了这海棠阁。
秦爷见他们个个摩拳擦掌的,饮茶笑道,“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丫头,何必这样动气。”
“他们侮辱秦爷就该死,那些小娼妇死了才算清净。”
“瞧你这张嘴。若你认为她们肮脏,干嘛整夜整夜地呆在人家床上不肯下来?”秦爷瞥了一眼那个眼睛瞪得老大的小伙子,放茶站了起来,严厉一扫,那些本来吊儿郎当的男人突然倏地站得不动如山,“烟花之地素来鱼龙混杂,多几个外地人也不会引人注意,所以我们才能安心明察暗访,你们若为了这点小事闹出什么毛病,传到那死脑筋的林海耳朵里,大事休矣。”
秦爷正欲再详说里面的厉害关系,突然听到敲门声,便稳住那些警觉过头的部下,问道是谁。
“小女子是代诺辛来替秦爷赔罪的。”
那声音干净而带着一丝清冷,似夜莺啼晚雪,让秦爷暗暗诧异,便请了进来。众人看那女子穿着绿衫白裙,面无笑而双眸含情,不觉傻了眼,还是秦爷一声轻咳,才让他们自知碍事,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你是这儿的姑娘么,我怎么没见过?”
“小女名叫水吟寒,住在芙蓉楼里,今日偶然得知诺辛年少不更事,特来请罪,望秦爷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她计较。”
秦爷见她虽是烟花之人,却不卑不亢,神情自若,便请了坐,问了些家常琐事,只觉得赏心悦目。吟寒早从外貌气质知晓这位秦爷是个不喜文墨酸味的男儿,言谈中便也说了几乎无伤大雅的玩笑话,逗得秦爷十分高兴,但笑中又似有所感,不觉露出苦涩,叹道:“热血男儿是好,马革裹尸而还,丢下一家的妻儿老小,只为报效国家。”
吟寒见秦爷茶水已尽,便唤了芷兰去找些好水来亲自为她泡茶,屋子里弥漫着茶香和淡淡的水汽,让秦爷心情微微放松下来,又说了些男儿志在四方的话。
“吟寒自知女儿目光短浅,但觉得那不必要的战争仍旧是不好的。”
“哦?”秦爷没想到青楼女儿也能对国家战事有看法,便问什么叫必要,什么叫不必要。
吟寒斟茶,浅笑说道,“作为男子,要无愧于天地,对内保父母妻女平安,对外保国家黎民无恙。若有匪来侵,必应守家卫国,死而后已方是大丈夫所为;但细数历来朝廷,承天庇佑有了几年盛世,便好大喜功,频频对外用兵,陷黎民于水火,这就叫做不必。”
“想不到吟寒姑娘虽是女子,谈论起这国家大事竟是巾帼不让须眉。”秦爷到此便想试探她一番,又问如今是该战还是该和。
吟寒笑道,推开窗,反问道,“秦爷觉得这秦淮河平静么?”
秦爷顺着小窗望去,看见湖面平静无波,传来微微的潮气,便说水平如镜。吟寒点头,然后从花盆里拣出一枚鹅卵石,投向河里,只听扑通一声响,瞬时漾出圈圈涟漪。吟寒又投了几枚下去,水波层层荡漾开来,碰到岸边又回荡了河内。秦爷皱眉不解,却听吟寒看着那水波淡淡地说,“先帝承天意,顺民心,得到这四境之土,朝廷百姓互勉才有了如今这歌舞升平之世,但毕竟只有五年。如今南国就像这秦淮河,看上去平静无波,但风吹草动尚且会打破宁静,何况乱石投湖?秦爷大可讥笑我浅薄,但吟寒实在舍不得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
“吟寒姑娘高义。”秦爷竟起身作揖,他没想到金陵里还有能够成为他秦书历知音的女子,虽未表露身份,到底含蓄地表露出对当今圣上对外政策的小小牢骚。
吟寒听了,佯作才知晓陛下的圣意,也惋叹了一番,见四下无人,小心说道,“秦爷不妨去求求林巡抚罢。陛下三月回来金陵作客林巡抚家中,林家和皇族沾亲带故,陛下应该会听进去些意见罢。”
秦爷听他这么说,因惊愕脸上的疤痕扭曲起来,酝酿了半晌才没让心底那话蹦出来,只问吟寒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秦爷刚到金陵不知晓罢,林巡抚冬未尽就挑选女子排演。他为人清高,从不和烟花之地来往,但如今却为了三月的一个演出,重金请了秦淮四绝。他如此名高权重,其他人巴结他都来不及,哪里有他为别人这样煞费苦心的。并且常安将军也在林府小住,吟寒偶听他人说常安将军是陛下的功臣,想必这次是来护主的罢。”吟寒说完后,又自觉失言,轻跪在秦爷跟前,“吟寒知道这些事情说出去都是杀头的,见秦爷心怀国家才出此下策,希望秦爷千万不要说出去。若愿意为百姓请命,亦不要跟林巡抚说起今日之事。”
秦爷只怕感激吟寒都来不及,只扶了她起来,他虽知晓林海三月有客,但只听说是二王爷要来访金陵,本还奇怪那林海是个沽名钓誉之人,又素来和二王爷关系不好,怎么会做这样细心地安排,却没想到是圣上要亲自前来。虽不说这消息绝对准确,但哪怕有一点可能也不容怠慢。于是在吟寒走后就书信一封找了个心腹送走。
吟寒和秦爷小谈后,便借口乏了想回芙蓉楼,只得让水摇月替她多陪陪霜蕤告罪。霜蕤见她摆平了秦爷,哪里有一点不高兴的意思,只说惠芳琴艺的事情改日再谈也行。
吟寒从海棠阁出来,顿时神清气爽,一点也不见疲惫的样子。芷兰见状,心有疑惑,便问:“小姐近日举动好反常,收留那陆公子、拒绝林巡抚也就罢了。昨儿还让我来告诉霜蕤姑姑说你愿意提点一下惠芳的琴艺,这还不算,今日居然去见那群恶人。你像个没事人,你不知道我和摇月妈妈魂都吓掉了,小姐你最近也太有闲情逸致了罢。”
吟寒不理她,任凭芷兰吐露满肚子的牢骚。她虽在深闺,却知晓海棠阁里来了一群甘州人,所以才来作客。她兀自思量着,路过一茶棚的时候看见一个虽衣衫落魄,但举止不俗的男子在那里喝茶笑谈:
“年来怕做朱门客,闲坐街坊吃冷茶。鼓板轻敲风雷雨,舌唇才动旦暮秋。”
好个狂妄的人,吟寒只瞥了一眼,欲继续赶路,但那男子却径直走过来,朝已经快要打人的芷兰微微一笑,“芷兰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今儿又碰见你这个臭说书的。上回你诅咒你姑奶奶,这回你又想干嘛。”
吟寒虽知芷兰做事冲动了些,但能让她这样生气的人还是不多,又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便劝了几句。
“小姐,这个说书的真心是来讨打的。”
那说书的诸葛先生听芷兰呼旁边那位气质如雪的姑娘小姐,便作揖道,“在下听闻秦淮歌说‘吟寒无妆似惊鸿’,小姐美名天下,在下先前不信,现在看来应该把‘似’改为‘胜’。”
吟寒平日所听的奉承话不胜枚举,只微微行礼道谢,却又听诸葛先生接着说,“在下见小姐冷傲如雪,有一言相劝。雨冷成雪,水冷成冰,可若心冷,便非人。”
“你这臭说书的才不是人。”芷兰听他口出狂言,握紧拳头便要出手。
“芷兰姑娘不要生气,在下断不是在侮辱吟寒小姐。小姐冰雪聪明,应当知晓在下的‘非人’是何意。”
“吟寒谢先生赠言。”吟寒不想再和他攀谈,只转身离去,小声对芷兰说,“今后遇着他只当没看见,我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
芷兰以为吟寒被那话中伤,正想说权当他胡言乱语,他的话不准的,却看见小姐那双水瞳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心被寒冷冻死了,那便是无心之人。人无心,又怎么能被称为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