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香跟着吴妈已经一个多月了,虽然他们一路往南走,但天还是一天天冷下来。雾香看惯了北边冬季的肃杀,风虽猛、雪虽大,但是干冷,躲在有火的屋子里倒还好,但这南国之冬,冷意都浸在骨子里,刺得骨髓都疼。
雾香因为逃跑时扭了脚,一时半会也没办法逃了。吴妈便对她笑道,“小香,开心点,你可知道,前面就是就是金陵。我见你是个上等货色,前面几个地儿都没让你去受苦,带你来这样繁华的地方,吃香的喝辣的,开心不?”
几日下来,那些女儿都被卖掉了,空荡荡的马车只有雾香一人。她内心悲凉着,却仍旧一语不发。
这金陵是一块灵秀之地,诸葛亮也说它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是帝王之所。而金陵内有一条河,名曰秦淮,这里素来被称为“六朝烟月之区,金粉荟萃之所”,因为商贾云集,文人荟萃,所以从不缺少那等才子佳人之闲谈。所谓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那抹含羞春色,是这寒冬也遮掩不了的。
吴妈特地把雾香梳洗了一番,带她走进一香艳楼阁的后门。一个老妈妈见状,猜到八九分,便带她们去了后堂。雾香进去,只见屋里飘着一股销骨柔魂的甜腻香味。屋子不大,却摆着一个七尺宽的沉香木床,红纱罗帐娇羞而下,里面躺着一个吞云吐雾的女子。那女子听见声音,便懒懒起身,带动那妖媚得夸张的红绡。
这女子风韵犹存,行动处又摇曳含情,她走向前来,抬起雾香的下巴,修得细细的眉向上挑,笑道,“吴妈,你总算给我弄了个像样的货色来。前年你找的那丫头,俗气死了。我们这秦淮,不缺美女,缺的只是那一份女儿的气质。”
吴妈早知道雾香一定能让这霜蕤妈妈称心如意,忙不迭地堆脸赔笑。霜蕤虽不少和人贩打交道,但到底看不惯他们土里土气的乡下气,寒暄一番便让刚才的老婆子带她下去领银子,然后对雾香说,“来到这里以后便要遵着我们这里的规矩,不过你还年幼,我还是可以再养几年再梳拢,顺便把你的名气打起来。”
她所说的那些话让雾香犹若坠云端,只跟着一个小丫头下去。那小丫头还算乖巧,只是粉黛过浓,显露着几分肤浅。她见雾香什么都不懂,便细细地给她解释,雾香听了,有如当头一棒,此刻算才明白,那吴妈是把她卖到这花街柳巷里来了。
雾香本就是个心性高的人,又对玉风痴心一片,就是死也不能让那些人玷污了自己清白。若是以前,她大概要哭闹一番,但一路上的种种让她稍稍有些明白意气用事是千万不行的,于是几日下来处处表现得听话顺从,让别人都以为她是个顶儿想得通的人,便也不似最初那样严加看管了。
一日夜雪纷纷,红楼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雾香刚来,未被安排见客,便在一件小屋里休息。霜蕤看重她,屋子虽小却也玲珑,还有两个小丫头伺候,吃的用的也是精挑细选的。
雾香支开那两个丫头,听屋外没有什么声音了,便起身打开窗,把自己偷偷用被褥做的长绳放了下去,准备逃跑。几****也明白了这青楼的作息,知晓此刻生意繁忙,那些打手杂役本来就对自己消除了警惕,如今哪里有功夫盯着自己,便从一狗洞逃了出去。
此刻的金陵是一片雪白,夜风刺骨,街上也没什么行人。雾香对黑夜已没什么恐惧了,忍着寒冷,顺着记忆要往城外跑,但在拐角处却听见两个出来生火的老婆子在那里闲话。她们刚说到第一句,雾香就觉得自己的脚深深陷在雪地里动弹不得了。
“知道么,朱大将军的儿子下个月要和皇上的五公主大婚了。”
“才子佳人,绝配。听说他叫朱玉风,人不错,才华也是顶好的,是多少王公贵族都想要的乘龙快婿。”
雾香听玉风要成亲,几乎是肝肠寸断,却又听见她们接下来的对话。
“宫里不止这一件大事,还有一件特别开心的事情。前代昏君的那些孩子不是住在锦绣宫的么?说是要好好照顾,但前段时间锦绣宫居然烧起了大火,把那些人活活给烧死了。”
“这是活该,上天都知道他们没资格活下来。”
那两个老婆子又笑谈一番提着炭炉进去了,谁都没发现靠在墙角流泪的雾香。
如果说父皇和露薇的死带给雾香的是一瞬间的冲击,那么这些话就有如凌迟。她逃了这么多日子,受了那么多苦,那么多屈辱,只想找到玉风,从那里获得一点点微薄的安慰,可如今,所有的幻想都被撕得粉碎,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也死了,活在这世上也是多余的,便一路流着眼泪走到了秦淮河边。
她见秦淮河岸丝竹曼舞,烛火通明,河上却因为那纷飞的雪寂寞非常。她含泪念着,“秦淮河,人家都说你是有灵性的,如果那是真的,我请求你让我的遗体永远沉于河底,千万不要让那些人看见我死后丑陋的样子。”
话刚落,湖面吹起一阵夹雪的冷风,仿佛是听懂了雾香的请求,雾香已觉得生无可恋,便纵身跳进了河里,冰冷的水让她觉得千万个针在扎自己,扑腾了两下便也失去了知觉。
雾香跳河后,自觉得非死不可,但不知几日后,她竟在一片白雾蒙蒙中醒来。
这就是人们口中的黄泉路么?雾香心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惧的,便往前走,却见雾气逐渐消散,自己站在一间红烛摇曳的新房里。一个凤冠霞帔的新娘端坐在婚床上,几个小丫头在一旁伺候,不一会儿有人轻轻喊了声驸马来了,便见玉风一袭喜庆红衣走了进来。雾香见了,几乎站立不稳,虽未告诉过他人,但她的确幻想过玉风有天会穿着这么一身衣服挑开自己的红盖头,如今新郎在此,新娘却是她人,雾香内心的痛是他人不能知晓的。
玉风挑开了盖头后,出现一个娇羞含情的女子。小丫头们见状,相视一望都出去了,雾香想逃但双脚动弹不得,只得轻轻喊了声玉风哥哥。朱玉风似乎听见那声音,循声望去,但除了华丽婚房和娇媚新娘,什么都没有。
“驸马,你怎么了?”
玉风摇头,在她身边轻轻坐下。烛火摇曳间,印得玉风愈发俊秀深情,他看着眼前这个美娇娘,伸手轻轻解开她衣襟的盘扣。
雾香看到这,终于跑了出去,她看着苍穹明月,想自己都死了,为何上天还要这样折磨。她冲出驸马府,又听见两个准备回宫里交差的小太监在那里鬼鬼祟祟的交谈。
“最近宫里怨气太重了,都是从锦绣宫飘出来的。”
“当然啦。他们都说,那场火是三皇子放的,他本来就想把前朝皇族赶尽杀绝。”
“他何必,太子都没做到这个份上。”
“这你就不懂了,现在的太子未必是今后的皇上。”
“你这话太大逆不道了罢。”
“是你我才说的,只让你长个心眼,今后千万别为了太子怠慢了三皇子。”
两个小太监低语着远去了,雾香听了,只觉晴天霹雳,她不懂,他们杨家都把天下纳入手中了,为何还要赶尽杀绝?想到这,不禁气结于心,那些本来被自己强压在心底的怨气全都涌了上来。
“滚滚红尘,痴痴爱恨不过是镜花水月,所谓的爱情也不过是昙花一现,空留些怨恨,你又在执着些什么?”
雾香闻声望去,发现驸马府门外的狮子旁坐着一个喝得浑身酒气疯僧,大寒的天他却穿着一双草鞋。雾香知道这和尚看得到自己的魂魄,那些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正欲询问,又见那和尚并不想搭理自己,只是说,“若尚未透悟,便跟着去罢。”说完,把那酒葫芦一扔,眼前竟出现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河。
雾香心一横,便顺着那河走,没有发现那疯僧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身后。
那越来越浓的白雾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雾香天生一股痴劲儿,直往前走,等到白雾散尽时,竟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雕花床上。一个摆弄汤药的小丫头见她醒了,便跑出去喊道,“摇月姑姑,她醒了。”
话落,走进一个华荣婀娜,光润玉颜的女子。虽过妙龄,但蹙眉浅笑间如春梅绽放,气质颇佳。她见雾香醒来,便笑道,“好姑娘,你睡了几个月,终于醒了。”
几个月?雾香诧异,要起身,却发现浑身都僵了,半天动弹不了,想说话,却又只能开口无语。
“别怕,睡了这么久自然身体还未完全苏醒,过一会就好了。”她见雾香神情疑惑,便笑道,“我知道你是霜蕤那里新买的丫头,趁着夜晚跑了,但既然逃出去了干嘛要去跳河呢?”
雾香低头不语,她这算看清了所谓的命了,她发誓再也不会做出轻生的傻事,因为她要留着这条命,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向杨家报仇,让那没开眼的老天看清楚,自己觉不会被命运牵着鼻子走的。
摇月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只觉得这死过一次人应该不会再做傻事了罢,便安慰说,“姑娘你若不想回霜蕤那楼里,便留在我这里罢。虽也是优伶的命,但我这儿清净,只有一个叫做瓶萱的丫头,也和你大差不多。我见你资质出众,只要肯下功夫,保证美名传天下,叫那京城豪贵也愿为你一掷千金。而且只要你有心,找个好人梳拢,嫁入富贵是不成问题的。”
雾香本还为自己前途担忧,听她这样说,想到若成为秦淮一艳,定能重新回到京城,一衡量便什么都应允了。
“如此便好,从今儿起我就是你的假母。我姓水名摇月,我是在雪地里捡到你的,你长得又不似凡物,便让你叫做水吟寒如何?”
“一切都听妈妈做主。”
“我的乖女儿。芷兰快来,如今这就是你的主子,你可要小心伺候。”
刚才就在这屋伺候的丫头听了,便过来给新主磕了个头,那模样的确聪慧伶俐。
雾香虽醒了,但身体到底弱些,仍旧躺在床上休息。但突然听见窗外莺啼燕转,便让芷兰打开了纸窗。她慢慢走过去,见俏俏妆楼尽展颜,桃飘李飞尽芳菲,才知那寒冬早过,如今已是万物更新的又一季了。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