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海和王三一路上眉飞色舞,怀中各自抱着一套崭新的军衣军裤,手臂和脸颊等处新刺了字的地方高高肿起,跟着另外几个分派到西陉关的汉子一起,在两名军士的带领下,朝着代州西北方向走去。
西陉关在代州西北部,隶属于雁门关两关四口的边防体系。那两关便是东陉关和西陉关,又有南口、白草口、光武口和太和岭口这四口南北声援,固若金汤,从战国时候起就被誉为天下九塞之首。据说每一年春秋两季总有大雁在雁门关上盘旋,人们不知其因,却见大雁年年如此,因此便有了个传说,道此处之险峻,连大雁也无法飞跃,“雁门”从此而得名。
顾成海地理学得很烂,虽然听说过雁门关,却当真对雁门关的地理位置模糊得很,只能跟着那两个带领他们的军士一路翻山越岭,一直走到落日时分,才终于在一片山坡上停下歇息。
顾成海喘着粗气爬上那一片矮坡,抬起头来问一个领头军士道:“大哥,这西陉关到底还有多远?”
“快了,”那名军士笑了笑,将手抬起来,指向西北处,道:“那不就是么?”
顾成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朝西北方向看过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一直埋头赶路,却没怎么留意远处的风景。抬头一看才发现,此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北处山峦起伏,绵延万里。远处的山峦中,有两山对峙,山上雄关屹立。那关城的城墙看上去已经非常残破,却隐然有种森冷的气势,映着落日熔金一般的暮色,极尽威严雄壮,沿着两旁的山峦一直延伸到远处。
顾成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致,一时间不由得傻了。
这可能是他穿越过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大宋”这两个字所意味着的国土和疆域。
此时此刻,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已经知道,眼前便是天下九塞之首,历朝历代抵抗外族入侵的边关重地——
雁门关。
就是在这里,各朝百姓用无数的鲜血、忠魂和白骨,抵抗住了不知多少次入侵。雁门危,则中原危。雁门安,则中原安。
顾成海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上,心情澎湃激荡,呆呆地望着那座屹立于山关之间的雁门关。他忽然觉得,朝廷是不重要的,官员亦是不重要的,能够保卫那么多人生命的,其实只有这个在寒风瑟瑟中凝聚着鲜血和白骨,傲然屹立的雄关。
雁门关外,有关山万里,冷月如刀。
他们在此处站了许久,才趁着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快步朝西陉进发,终于在闭关之前赶到了关隘。守城的军士查看了文书之后,立刻向守城的将领禀报,又细细地查验了他们几人所携带的物事。顾成海低着头任凭他们查验,生怕他们就会让自己脱鞋,幸好那两名士兵刚刚蹲下身去就被顾成海和王三的臭脚给熏得站了起来,捏着鼻子挥了挥手让他们进城。
西陉关中的厢军极少,只有七八个都,每个都分管不同的事务,有各自的都头管理。这些都头分属于两个指挥使。如今天色已晚,只派了一个副指挥使来替他们几个人分派差事。两名带顾成海来的军士趁便转达了临行前那名青衫老者的话,说顾成海是特特给丁大人带来的,上头说丁大人要个人在工事上管账。
那青衫老者的话显然是鬼扯,顾成海听见他们转达,暗自在心里偷笑。果然,那负责分派差事的副指挥使皱了皱眉头,道:“丁大人?咱们这西陉关只有一位丁大人,是兵马钤辖。可他老人家是分管禁军的哪,从未管过工事上的事情啊……”
那两名军士也摸不着头脑,副指挥使只得说:“这几日修缮城防的工期很紧,先让他们两个到营缮都去罢,日后问明了丁大人再做安排也不迟。”
说罢,他将那另外几名汉子逐一分派去了役作、马房等地,然后让手下的一个军士带着顾成海和王三下去。
进入西陉关的城楼之后顾成海才发现,这城防被修为一个四方形,东西南北四面城墙上均有供弓弩手射箭的箭楼,四个角上又有类似于瞭望楼的设施。城墙坚固,内城门上方有龙飞凤舞的“西陉关隘”四个大字,据说是当朝重臣的手笔。西陉关和东陉关南北方又各有两个关口,即白草口、太和岭口、南口和广武口。南北守望,东西襄助,又有城墙相连,简直是固若金汤。
那名领着顾成海和王三去营缮都的军士诚然是个话唠,一路上指指点点,跟他们讲述十四年前辽国十万大军杀至雁门关,却被杨业老将军领数百精骑迂回伏击,与雁门关内守军前后夹击,大败辽军的事迹,说得口沫横飞。顾成海倒是从小就知道杨家将的故事,王三却是从未听过,登时听得津津有味。
等那军汉讲完,顾成海又多问了几句关于西陉关驻兵的情况。他本意是想打听李钺其人,但是那军汉只知道一些寻常的事情。他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和盘托出,据他说起来,雁门关乃是边关重地,在这里驻扎的都是大宋的精兵,厢军负责修葺城防、准备粮草弓箭、修缮杂务等等工作。这些厢军只有八九百人,分在两个指挥使手下,每人手下有几个都,分别负责营缮、马房、武库、役作等等,其中以营缮都人数最多,负责眼下修葺城防的工作,很是繁重。
这军汉将顾成海和王三送到营缮都的都头面前,便自行离开。那营缮都的都头姓王,是个酒糟鼻子,五短身材,为人十分精明。见王三和顾成海刚刚来到,听说顾成海是上面分派来的,日后可能管账,便着实巴结,单独给他们两人划了空着的一个营房,还笑呵呵地对两人介绍了一番这里的规矩。原来营缮都不需要练兵,每日卯时初刻起身,用过早饭之后就去砌城,直到申时末才能下来歇息,一共是要做满五个时辰。这雁门关连接南北四个关口的城墙、城楼都各有地方需要修缮,任务十分繁重。
……每天做满五个时辰,就是十个小时啊。
顾成海心算了一下,十分绝望地叹了口气。
那王都头讲完营缮都的规矩,热心地为他们二人张罗来了一些热水,让他们二人洗漱了早些歇息,明日便跟着上城去。顾成海见了他过分热心的形状,冷眼玩味了片刻,慢腾腾地将自己刚刚拿到的一丁点儿饷银送给对方。王都头果然坚决不收,眯起了眼睛笑道:“哪里敢收顾兄弟你的钱,只盼你日后高升照顾照顾你大哥我,也就是啦。”
顾成海心中一阵恶心,老实不客气地收回了钱,敷衍了两句将他送走,回转身过来准备洗漱了睡觉。
那王都头为他们要来的热水已经装在两个木桶中,摆在营房正中。这营房面积不大,门左右两边各是两张通铺,正中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个瓦罐、几个裂了口的大碗,看起来是给人喝水用的。木桌上方,倒也有一扇窗户,糊着白色的窗纸,看上去虽然简陋,却是顾成海穿越到大宋这么多日以来第一次安定下来的居所。
顾成海忍不住走上去推开窗户,却惊喜地发现外面有一个小小的水井。他招呼王三提着那两桶水跟自己绕到屋子后方,将两人身上满是虱子跳蚤的衣服脱下来丢到角落中,舒舒服服地将身上多日来的泥垢污秽洗得干干净净,又换上了下午领到的那身新衣新裤,顿时觉得浑身为之一爽。王三扭扭捏捏地不肯跟他一起沐浴,等他洗完回屋才过去迅速地洗了一遍,顾成海倒也不以为意。他性格天生乐观,奔波流徙了多日之后安定下来,立刻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王三在一旁崇拜地看了看他,憨憨地笑道:“大哥,你器宇不凡,以前定是个读书人罢?”
顾成海仰天为难地思索了片刻,不知道怎样回答王三的这个问题。他的确是个读书人,但是学的是微电子。对这一个朝代的读书人学的四书五经,倒是一窍不通。因此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大哥我就是个半吊子,算不得读书人。”
他一边说,一边蹲下身从自己白日穿的臭鞋中将铁牌和书简都抠了出来,塞进新鞋里。王三捏着鼻子蹲在他旁边看了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说:“大哥,你说这里这么多守军,咱们怎么找那个叫李钺的人哩?”
顾成海皱了皱眉头,心想那青衫老人不肯明说李钺其人的身份,却只说对方身份特殊,自己不可能见不到。可是这里是边关重地,不是将军便是士兵,到底什么人才叫做身份特殊呢?他想来想去,觉得十分茫然,只得摇了摇头对王三说:“我也不知道。咱们明日开工的时候辛苦些,四处都多看两眼,指不定过几日就有线索了。千万莫要慌张打听,泄露了咱们的事情。”
王三憨憨地点了点头,两人便去歇了,这个空营房中只有他们二人,一人霸占了一个通铺,又没有了跳蚤虱子,睡得十分香甜。
睡梦中,顾成海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安的情绪在自己心头萦绕,但是他这十多天来经历长途跋涉,已经十分疲倦。还不等他捉摸出那丝隐隐约约的不安,睡意就阵阵袭来,他很快便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