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名老者看上去已经有六十开外,神情矍铄,身形却十分清瘦。他一开口,旁边的士兵均肃然垂手而立,包括那几个都头。
顾成海狐疑地看了一眼周围人的神情,猜不透这名老者的身份,只能十分含糊地说:“小人有个相识在西陉关,想去寻一寻。”
大宋军制,禁军可以携带家眷于驻地,因此顾成海要说自己想去找个相识什么的,实在非常平常。其他人听顾成海这样说,都不觉得古怪,反而有些诧异地看着老人,不明白他为何对这样一个普通的流民详加盘问。那老人也不多加解释,只是含笑道:“小兄弟,你过来,我问你几句话。”
顾成海知道这位老人在军中的身份一定非常特殊。其余将领虽然对他毕恭毕敬,却并没有对他行礼,亦没有喊出他的官职或名字,似乎是被警告过不能泄露这名老人的身份一般。因此,他不敢说什么,只能跟着老人朝着演兵场的一个角落走去。这老人虽然没有穿官服,却自有一种端方沉稳的仪态,那些军士们哪一个敢拦着,立刻毕恭毕敬地给他们二人让了个很大一片角落出来。那老人遥遥背对着众人,站在顾成海面前,嘿嘿地笑了一声,道:“年轻人,你姓什么?”
顾成海闻言,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却立刻吓了一跳。这老人脸上方才一派慈祥和气,此时却都消失一空,徒然变得凌厉而凶狠。两道目光直如同冷电一般,精明锐利,将顾成海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遍,冷笑道:“要在我面前玩花样,却不敢说自己的名姓了?”
顾成海心中一凛,咬紧牙齿毅然答道:“……我姓顾,名叫顾成海。”
“唔。”老人点了点头,笑道:“很好。那么,你为何一定要带你兄弟去西陉关?可别跟我老头子耍花样。你那个兄弟看上去倒是个真正的老实人,听口音多半是山西上党人……唔,上党一带出人参,他多半是个参农罢?听说那一带的参农饱受参商欺辱,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流落市井,被押送边关?你说,我若是叫他过来,仔细审问拷打,他会不会说出实话?”
这老人每说一句,顾成海脑门上便冒出一颗汗珠。
这老人的气质风度前后变化实在太大,方才看上去稳重低调,现在却是目空一切,睥睨万人。顾成海如何敢在这种人面前透露自己的真实打算,他总不能说,自己穿越过来,被糊里糊涂地押送边关,心里还想着赚了这一千两银子逃去汴京;但是他也不能说个太不靠谱的借口,让这老人当真去审问王三——若是王三站在这个老狐狸面前,指不定一盏茶的时间还不到就会被骗得团团转。顾成海擦了擦汗,心中旋即想了个借口,定了定神,半真半假地说道:“是有个人请小的去带个口信,说送到了口信就给小人一笔银子。小的怕其他人听了见财起意,所以不肯实话实说。只有我和我那兄弟知道。”
那老头眯起眼睛,似乎在审视顾成海说的话是不是实话。沉默半晌,才继续问道:“那人让你带什么话?”
顾成海故意滞了一滞,才说:“这个么,他是让我跟那个人说,家中一切安好,让他小心敌人。我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多半是说关外的辽国人吧?”
那老人看了他半晌,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点头道:“很好,你很好。”
顾成海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能胆战心惊地躬身站着。那老人笑了两声,又戛然而止,在原地踱了两步,道:“小兄弟,你也替老夫带个口信,如何?”
……他娘的,你们当老子是信鸽么?要带可以,跟前一封一样,要价一千两!
顾成海一边腹诽,一边倒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打个哈哈道:“行啊……就是怕我人生地不熟找不着人。要是见到了,就给您老人家带到。”
那老人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将他打的折扣全都扣死:“这个人在那边很有名,你不会见不到的。”
顾成海悲催地点了点头,只有硬着头皮说出承诺:“那……我一定帮您带到口信。”
老人点了点头,紧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这个人姓李,单名个钺字。木子李,金刀钺。他就在西陉关。你找到了他,告诉他八个大字:‘江南塞外,锥心泣血’。”
……啊?!
顾成海城府毕竟有限,听见这八个字,登时显出一脸惊讶的神色,还没有来得及收起,已经看见那老人脸上浮现出冷笑。
“对方给了你多少钱?”那青衫老人淡淡地问道。
顾成海觉得智商首次有些用不过来,心乱如麻。他毕竟只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根本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事,更不要说是跟这种人物打交道,一个不留神已经落了下风,接下来就全然不知道自己的棋应该怎么走。那老人见他呆呆地站着,淡淡地道:“你带到了口信,自然有不少酬劳,让我猜猜,一千两银子,是断然不会少的,对么?”
……靠。他连数目都蒙对了。
顾成海结结巴巴地想说句什么支吾过去,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索性点了点头道:“您老都猜到了。不知道您老要我怎么做?”
他的意思是说,自己既然都已经被发现了,愿意听你的话去做,只要能够保命,自己一定会听话。
谁想到,那老者沉默片刻,却苦笑了一声,道:“我不要你怎么做。你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将那八个字告诉那个叫李钺的人罢。只是有句话你记住,千万别让其他人听见这八个字。另外,一定要快。唉,事情都已经败露了,还在这么传信,可见他们当真是全军覆没走投无路了……”
最后一句话,是他低头自言自语地说出口的。顾成海几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和他们也是一伙的么?你不是他们的对头?……你不杀我?”
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不过那老者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有些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道:“是敌是友,是对是错,在两国交战的问题上,恐怕千载以下,谁都无法分清。不过重耳阁不能就这么消失。你将信带到,也算是一件大功。除了那一千两银子之外,你还可以让收信之人帮你和你兄弟觅个轻松些的差事,不让你去吃那天寒地冻修葺城墙的苦头。”
……重耳阁。顾成海心头一震。从这名老人的神态和身份来看,他很可能知道重耳阁的底细。可是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一个区区流民,最多是个为了千两银子负责带信的流民,就算问了,老人又怎会将这个重耳阁的底细告诉他呢。
老人看了一眼仍然在错愕的顾成海,苦笑着补充道:“忘了嘱咐你一句话:你到了那西陉关,可千万不要大张旗鼓地寻李钺其人。你只需要细细地观察,自然能够发现他的所在。此人在西陉关上实在是独一份的身份,你很聪明,不会发现不了。”顿了顿,又说:“年轻人,记住老夫一句话,日后面对功过对错,可千万要谨慎。天下的事情,往往无法当真说得那么分明。自己所做的事情,可要仔仔细细地想清楚。”
说罢,挥了挥手,示意顾成海跟着自己朝演兵场的那一群军士走去。
王三看见顾成海回来,脸上的表情登时一松。顾成海见他如此担心自己,十分感动,心想来了宋朝认识了这么个好兄弟也算不错。只是自己确实有些鲁莽,这么凶险的事情,无端端的就将王三拖入其中,心里略微有些后悔。
顾成海还在胡思乱想,那老人却已经淡淡地对守城的军士解释道:“西陉关的丁大人正好问我要一个工事上记账的人。我看这小子很不错,他们两人既然有相识在西陉关,那就让他们去吧。今日下午让他们刺了字,领了钱粮,就着人先将西陉关的人送去,我自会跟丁大人交代。边关城防着紧,莫再拖延了。”说毕,又和颜悦色地说:“李都头,替我告诉你们副指挥使,老夫今日便离开了。若还有其他的公文送来,让他们转交都部署大人。”
顾成海也不知道都部署是什么样的大官,只是觉得周围所有人都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那老者说这番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刚才平和的模样。说完之后,就没有再说话,立刻转身朝演兵场外走去。
几个都头见他已经发了话,自然不敢有异议,将顾成海和王三列在去西陉关的名录中,然后又赶忙挑选了一批人,都发配去西陉关,即日出发。
按照惯例,初入军的士兵都得在领取衣服钱粮之前在手臂等处刺上入伍之年的年号字样,因此片刻就有军士过来带他们下去。
王三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兴兴头头地拖着顾成海离开。顾成海跟在那名军士和王三身后,朝营寨中走去。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却已经看不见那老人的身影了。
青衫寥落,不知所踪。顾成海小心翼翼地记下了方才那老人的面容特征,这才和王三一起,跟着管事的军士下去刺字领取衣衫饷银,然后当天便朝着西陉进发。
朝西陉关进发的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踩住了脚底的两块铁牌,生怕被旁人看见,就是自己也忍住了,从未拿出来看上一眼。甚至对王三,他也只说那一千两银子的事。王三雀跃不已,哪里还记得什么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