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午,顾成海和王三随着其他人一起,来到点将台前,等待分派。城南这一片军营并不是代州城中的主军营,只不过算是一个前哨,地方不大,工事设施亦十分简陋,所谓的点将台只不过是在演兵场前的一个高台而已。他们刚刚来到演兵场,便有军士将他们分成五列站好,喝令众人站在原地等待副指挥使大人到来。
王三站在顾成海身旁,有些羡慕地看了看旁边身披甲胄的军士,低声对顾成海说:“大哥,原来官府让俺们来砌城墙,还得收编进军队,倒也不是那么差。”
他说的话正好被旁边一个军士听见,那军士嘴唇上留着两撇细细长长的胡须,冷冷地哼了一声,斜睨了他们二人一眼道:“就凭你们两个汉子,也想当禁军?”说罢,用手指了指旁边正在搬运粮草的几个下等军士,冷笑道:“你们这些送来砌城的流民,向来都是编入厢军,只不过将年轻力壮的送到顶险要的关塞而已,做牛做马,有什么体面的去处?还是乖乖儿的去边关砌城吧!”
王三莫名其妙地被他一顿抢白,登时握紧了拳头,幸好被顾成海拦住。他比王三头脑清醒得多,也更加清楚人情世故。按照自己和王三现在的身份,被人欺辱是十分正常的事情,因此虽然气恼,却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倒是那军士身旁的同伴听见了,有些过意不去,走过来对王三说道:“小兄弟,莫听他瞎说。如今咱们代州城的步兵不足,上头正有心招募呢。你年轻力壮,打起精神来,说不定待会儿被几位都头看中就入选啦。”
说罢,拍了拍王三和顾成海的肩膀,这才离开。
这片城南军营中的都是步兵,只有大约几百人。在宋朝的兵制中,“都”为最小的编制,每一都有一百人左右,五都为一指挥。兵营中最大的官员是一名姓何的指挥使,那点将台上最中间的位置自然是设置给他的。然而顾成海等人从正午一直等到午时末,等得腹中饥饿、口内干渴,指挥使却始终没有来。直到未时初,终于等来了一名四十余岁的军官,并几个跟在他身后的属下。那军官站上高台,训了一番话,大概是说,朝廷念尔等流徙艰难,无法营生,特收编入军中,享受朝廷的饷银,从今往后要任劳任怨,好好地当差,否则就是自寻死路,等等。这位军官大人想必是当众训话训惯了的,一套一套地说得口滑,从朝廷恩典一直说到关外强敌环伺,再从强敌环伺说到保家卫国之类的大话,半个多时辰就这么过去了。他自是吃饱喝足来的,高台下的流民个个却都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哪里还有精力听他胡诌,一个个神情木然,眼神空洞。多亏那军官身后站着一个年轻属下站出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对方才勉强作罢,挺胸凸肚地咳嗽了一声道:“指挥使大人今日军务繁忙,无法亲临拣选,特让在下监场,由几位都头拣选。尔等须得各逞力气,不得有负指挥使大人的重望。”
……靠,搞半天,您不是指挥使啊。顾成海有些胸闷地想,那还他娘的训话训了半个多时辰?!
不过这位大人的官职显然比另外几个都头要高,大家一同恭恭敬敬地注目看着他慢腾腾地踱下高台,走出演兵场,才终于开始拣选兵士。
顾成海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算怎么选人。他和王三不能表现得太好,以至于入选禁军;也不能表现得太差——西陉关是边关要塞,想来不会将老弱病残派去那里吧。他伸长了脖子朝着那几名负责选人的都头看去,却看见其中有两人恭恭敬敬地抬出了几根木杖,叫所有人站直了,用木杖逐一比过。
顾成海顿时恍然大悟。这是……测身高啊。
两名都头扛着木杖,一个一个地比了过来,暂时符合要求的,便留在队列中;不符合要求的,便让他站到队列外,由另外几个都头进行分派。他们走到顾成海面前时,已经连续看了几个五十开外的老人,弓腰驼背,又瘦又小。其中一个都头收起木杖时便不住地摇头,对另一个说:“今年越发的差了。上头还想将咱们代州的边防城墙都加高一半,就凭这么些人,怎么能行呢!”
另一个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二人随即扛起木杖,突然看见顾成海的身量和面貌,不由得眼睛一亮。
顾成海好歹吃过二十二年的饱饭,身强力壮,精神充足。王三虽然是深山中的人,家境贫寒,但是在物资充足的深山中,倒也长得十分敦实。他们二人在这样的队伍中,身体素质还是非常好的。顾成海身量虽然不是特别高,站直点也有一米七五左右。那两名都头走过来量了量,显得十分满意,只是看着顾成海一头短发有些扎眼。其中一个便皱眉问顾成海道:“你这汉子,好端端的为何剃了头?”
顾成海叹了口气,心想古代人到底是有多看不惯自己这一头板寸啊,胡乱回答说:“小人曾经生过一头疮藓,不得已才剃了发。如今已经好了,刚刚开始蓄发,是以头发短。”
那都头这才释然,又问了几句他们两个的家乡来历,顾成海随口遮掩了过去,说自己和王三是姑表兄弟,战乱中与亲人走散,流落太原府,甘愿从军。那都头听了,反复看了看他们两个,招呼旁边另外一个都头道:“李都头,你步军中不是还缺几个人么?你看这两个合用不合用?”
顾成海心中一沉,心想糟糕,凭借自己和王三的优秀素质,果然是要被招入禁军了?得想个什么办法来拒绝才是。王三站在他旁边,也回了他一个十分担忧的表情。
二人正在杞人忧天,那名姓李的都头已经走了过来。看了看他们二人,点头道:“将弓箭拿上来,让他们二人试射!”
……嗯?弓箭?!
顾成海心中立刻回忆起射箭比赛上那一连串拉弓射箭的动作。
……好像不难。一定要记好了,千万不能射得太准……不能入选禁军啊不能入选禁军。
刚刚想到这里,不远处的一名兵士已经拿来弓和箭筒,并在远处安置好草靶,退开让顾成海试射。
但是顾成海没有动。
突然看见摆在他面前的弓,他已经傻了。
这弓也……忒大了吧?!
跟这个实木的庞大的朱红色的雕漆弓比,射箭比赛上的弓显得很没有气势。
顾成海还在愣神,旁边一名军士以为他是不知道如何射,于是上来好心给顾成海大致演示了一下,从取箭、搭弓到拉开弓弦,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弓弦弯如满月,一箭射出,正中红心,众人轰然叫好。
那军士善意地帮顾成海选了支较新的羽箭,示意要他自己射一箭试试。
顾成海心中浮现出一种悲剧的预感。他咽了口唾沫,回头望了眼捏紧拳头跃跃欲试的王三,悲催地将箭矢搭在弓上左手举弓,右手拉弦。
……拉不动。
再拉,弓很给面子,……略为弯了一弯。
身后一片沉默。片刻之后,众人登时爆发出轰然嘲笑。顾成海脸红了红,心中有些愤怒,放下弓来歇了口气,右脚略微退后半步,屏息凝神,猛地抬起弓弦,用力将弓拉开一小半,勉强将羽箭射出。那箭尚未到达百步之外的草靶,便轻轻栽落在地上,别说射中靶了,一点劲力也无。
顾成海不敢看旁边那名脸色铁青的李都头,心虚地将弓箭放下,默默地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举荐他的那名都头也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说:“啊哟,方才副指挥使大人拖了许久时间,只怕这些人都已经饿了。让他们吃些干粮,歇息片刻再比试不迟。”
这个说法倒是比较靠谱。那名李都头点了点头,让人拿上来一些干粮,让他们先吃一些再进行比试。
顾成海和王三低着头走到一旁,蹲下来安安静静地一人吃了三个馒头。
在他们吃东西的间隙,其他人也纷纷地被丈量过了身高,其中有几个汉子还算是年轻,于是亦被唤到一旁去试箭。顾成海原先觉得他虽然是现代人,力气应该比这些饥民们大,谁知道一场比试下来才知道,力气这个玩意儿,是当真需要锻炼的。整个演兵场,只有他一个人和另外几个老头子拉不开弓,其余人虽然射得准头不够、拉弓也不够有力,却还是将箭射到了草垛附近的。
于是,一天下来拉不开弓、眼力也不是很出众、光是卖相好的顾成海被列为最末一等,与被列为头一等的王三整整差了五个等级。
那名李都头似乎对王三十分满意,看也不看站在一旁的顾成海,对王三道:“你待会儿领了钱粮,便来我帐中吧。咱们这一都前些日子被调走了好几个人,还没有补满哩。当了禁军,日后俸禄丰厚,找到你家人,还可以将他们接到代州来。”
顾成海苦笑着,想到自己方才心心念念担忧被选入禁军,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有自信了。
王三手足无措地看了看顾成海,冲那军士摇了摇头,脱口而出:“俺不去,俺要跟俺大哥去西陉关,俺不去其他地方。”
顾成海心中一惊,尚未出口制止他继续说下去,所有军士都已经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的话。但是,其他人尚未来得及开口盘问,军士们背后忽然踱出了一个青衫老者的身影。一望见他,众人立刻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道来。那青衫老者含笑对着王三和顾成海打量了片刻,眼光只在王三身上瞟了一眼,便凝聚在顾成海身上,开口道:“这位小兄弟,你为何一定要去西陉关?”
顾成海心中的警觉和自卫本能地在他脑海中“叮”的一声响起。有危险,有猫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