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海和王三一路上猜度那块铁牌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却全无头绪。不过在谈谈说说中,他们这一队流民乞丐倒是很快便被押送进了代州城内。
入城时,已是第二日正午。天阴欲雨,又经过了一夜的长途跋涉,顾成海等人都十分困顿。但是刚刚进入代州城,他们便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一支被押送来代州的流民。另有两队流民乞丐也刚刚到达代州,都是这一次被押送来充实边关城防的。一大堆破衣烂衫的人们挤挤挨挨地在军士们的押送下入城,倒也有些蔚为壮观。顾成海挤在人群中左顾右盼,觉得十分新鲜。代州城是边关重地,看起来比其他的城池似乎要更加严肃一些,城中有许多士兵戍守,王三紧紧地跟着顾成海,看上去极度紧张。
入城之后,他们暂时被安置在城南的一处兵营中,等待拣选。拣选之后,才能将他们分派到代州各处的兵营中。顾成海和王三自然是希望被分到西陉关,但是打听一番才知道,代州沿边关一带都有兵士驻扎,是否能分到隶属于雁门关的西陉,其实渺茫的很。
他们一群流民被赶到一片早已划定的营寨中,顾成海和王三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流民和乞丐挤入营中,在营寨中的一条通铺上抢占了一席之地。
随着这一群流民和乞丐入营,那一小块划定的营寨中顿时虱子满地,跳蚤乱蹦。顾成海和王三占了一块通铺上靠门边的位置,勉强够他们两人睡下。顾成海早已小心翼翼地将黑铁牌和书信分别塞进自己两只鞋中,又用麻绳将草鞋绑紧。他的衣服浑身上下都是破洞,用腰带绑着也不甚舒服,倒是鞋里藏着较为妥当,只是未免臭烘烘的不是很好闻,但也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今日进军营的乞丐起码占了四五个营帐,顾成海他们所在的这个营帐中人尤其多。他身旁坐着的是个五十余岁的老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布衫,正在跟对面的一个中年汉子诉苦,说他自己原本只是想替自己家里老太婆讨两剂药,这才进了城,谁知道进城之后丢了买药的钱,不得已乞讨了两日。本想讨着饭回乡,却被抓到了这里来。
他说得可怜,旁边的人听到了,都忍不住替他叹息。对面那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说:“唉,被押来这里的,哪一个是自己愿意的呢?可是现今咱们这些吃不起饭的穷人,就得被官府抓来边关充军。官府把流民和乞丐安置起来,倒也是发善心,只是这背井离乡妻离子散的,又有谁乐意呢?再说了,听说这代州的城墙西陉关在宋辽边境,指不定哪天遇上辽国人,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啊!这边关的将军们吃空头饷吃成了风气,听说手下的兵往往只有报上去的十之七八,没奈何,只有让咱们这些流民去修城墙。”
他说到这里,周围的人都是满面愁苦,唯独顾成海和王三两个年轻人眼睛登时发亮,鬼鬼祟祟地对看了一眼。顾成海咳嗽了一声,笑眯眯地凑上去问:“大叔,依你说,咱们多半会被派到西陉关么?”
那中年汉子转过头来正要回答,却迎面看见顾成海和王三两人克制不住迫不及待的表情,顿时被他们这神情给噎得顿了一顿,奇道:“……你们这两个小娃儿,难道还巴不得去那西陉关?那地方既苦寒,又是要塞,当真危险呢。”
……但是有一千两银子。顾成海和王三对看了一眼,二人脸上都忍不住诡秘地一笑。旁边一个乞丐懒洋洋地搔了搔自己身上的虱子,嘲笑道:“你们两个小哥儿,知道啥是筑城墙么?”说罢,伸手虚比了一个小半人高的长条形,道:“这么长的条石,得一块一块地背了过去,寒冬腊月的,城上北风呼啸,还得骑在墙上砌城,一不小心摔下去,不摔死,也是个瘸子!”
这番描述实在太过形象,顾成海顿时想象到一幅画面:冰冷的城墙上寒风瑟瑟,他顾成海一面发抖,一边在一块条石上抹灰泥,抹一抹,抖一抖,抹了片刻,就一头栽倒在城墙下方,画外音还有某个女人尖锐的嚎哭声,依稀是他之前的女朋友,绰号“飞机场”的大玲。想到这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旁边那名老者见他登时面露恐惧,便好心安慰他说:“小哥,你莫要担心。你年轻,身量又高,只怕能让你当个禁军,这一辈子就都能吃军粮啦,也不算坏事。”
顾成海和王三莫名其妙地对看了一眼,王三讷讷地道:“俺们不就是来砌城墙的么?为何会当禁军呢?”
其他人见他们二人纯然没见过世面,七嘴八舌地解释了一阵。顾成海才终于明白,将他们捉来砌城墙其实也不是随便乱抓伕。大宋常常在饥年将流民和乞丐送来边关和各州各府,招募为兵,乃是惯例。只是这大宋的兵制范围极广,有禁军、厢军、乡军和蕃军。这其中禁军待遇最好,俸禄也高,负责戍守重任;而厢军则只是用于运输、杂役,个别州府甚至用禁军来私建官衙,常常被克扣军饷,待遇十分不堪。是以常常有人逃跑。禁军比厢军要求高,要身量、力气都符合考量的,才会招收为禁军。之所以将他们送来这城南的军营,就是为了等上面的都头和指挥使等人挑选,偶尔有运气好的年轻人,就此被吸纳入禁军,也是有可能的。
顾成海尚未听完,营帐外突然有两名军士赶到,大声叫道:“明日午时三刻,至点将台前拣选!”
他们在几处灾民聚集的营帐前反复喊了几句,直到确定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才策马离开。
此时已经是申时前后,没过多久,有军士给他们抬来了一桶馒头、一桶稀粥,众人立刻一拥而上。这些流民早已见惯了抢粥的场面,闻到粥饭香气,顿时变得十分凶悍,齐心协力地朝着粥桶附近挤去。顾成海猝不及防,刚刚跳下炕来便被人推到一边,还踩了几脚。幸亏王三抢到了四个馒头、一大碗稀饭,分给顾成海一半,顾成海顿时泪流满面。
古代吃口饭真心太不容易了……
当天晚上,天色一暗下来,就又有军士来勒令他们早早歇息,不许随便迈出营帐一步。此时还是二月间,营中只有几幅薄被,早就被人抢占了,顾成海和王三蜷缩在通铺头上,眸光炯炯地望着外面的兵营。
顾成海低声对王三说:“记住,明日咱们要表现得差一些,千万莫被选成禁军了。咱们去西陉关带了信,拿了那一千两银子,就逃到太原赎了你爹娘和妹子,安顿好他们,咱再逃到汴京。反正咱们手里有银子,只要不被抓,别的都不怕。”
王三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说:“中!”
顾成海默默地捏紧了拳头,心中豪情万千。穿越来宋朝又怎么样,等自己弄到了一千两银子,拿些银子来做本钱,一定要十倍百倍地翻本。不管老天爷怎么朝自己头上丢****,他也一定要坚强地活出个人模人样来!
他心中再度想起汴京的繁华景象,心中浮想联翩,营寨中已经传来无数人的呼噜声。顾成海翻了个身,刚想朦胧入睡,却听见外面有两个士兵走过。其中一个走过时轻声说:“今日从太原府押送流民来的那几个军士不知怎么的惹恼了上面的人,据说已经被革职了。”
“是么?”另一个人奇道:“一路辛劳,平日里他们到了咱们大人总要奖赏一些钱物,怎么今日不奖反罚?是撞上了大人今日心绪不佳么?”
“哪里是这回事,”头一个说话的人冷笑了一声,道:“听说,是他们在路上搀和了什么不该搀和的事情。那些流民就算了,新来乍到的,也不认识什么人,就算说也说不出多少事情,而且左右就在我们大人治下,辖制得住。可是这些军士到底是太原府中的人,大人多半是怕他们回去乱说话罢。”
第二个人咂了咂嘴,仍然有些想不通:“这一路上都是荒野,能搀和什么事?”
“不但搀和了,还来头不小。”第一个说话的人将声音压到最低,说:“听说,是节度使大人直接下的命令,要将他们革职。咱们大人只不过是代州的官儿,那里敢说话?”
“节度使?!”第二个说话的人桥舌不下,说:“这可是惹得大发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惹下这么大的梁子。”
“谁知道呢。”第一个说话的军士说:“谁还敢问!”
他们说到这里,附近又走来几名巡逻的兵士,这两人便掩口不说,自行走了。顾成海独自在通铺上听见这番话,顿时觉得一阵阵凉气从背后升起。
那块铁牌在他左脚脚板底下,亦散发出一种凉悠悠的寒意。
顾成海有些恐惧地将那铁牌死死地踩紧了,一动也不敢动。
他知道,此事果真是非同小可,自己身上的铁牌和信若是在此时被搜出来,恐怕就是必死无疑。只希望明日自己和王三可以被立刻分派到西陉关,尽快将这封要命的信和铁牌送出去。否则留在身边越久,就越是危险。
他再度觉得有些郁闷:初级任务就很诱人,但是也很艰巨,古人都说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样看来,老天爷将自己穿越来大宋朝,岂不是一个天大的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