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日之后,西陉关军营中开始三三两两地有军士凑在一起聊天。
聊天倒也没有什么,只是这些军士在聊天的时候,手中总是神神秘秘地揣着一块布条,几乎让人怀疑他们的老婆月事将近。
不知情的人见了这一幕,好奇心作怪,自然也凑上去打听,一问之下,却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地加入其中。
于是西陉关兵营中开始流传一个非常古怪的传言。
据说,有好多名军士这几日在兵营里的各个角落中都捡到了一些布条。捡拾到布条的地点各不相同,但布条却是一模一样。每一幅布条上都有一种用赭色笔墨画的图案,这些图案只用寥寥数笔组成,有横有竖,横竖排列完全相同,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这究竟是什么。
布条不断出现,渐渐的有人传出了一些十分骇人的言论,说这些布条上的图案乃是在警告众人将有兵戈之象。听见这种言论,众人的反应大致是翻一翻眼睛,表示十多年来宋辽之间战乱不断,就连当今皇上宋太宗也去亲征了两次,有兵戈之相实在很正常。不止一个兵士听了这种预测之后哈哈大笑,当场表示老子如今就在边关,闲的蛋疼,早一天有兵戈之相正好,冲出城楼去砍他娘的辽国敌军。
到这个时候,大宋雁门关中众人的情绪依然很镇定,依然很欢乐。
然而只过了几天,同样的布条却陆续出现在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军营中食用的猪牛羊甚至鸡鸭的肚腹中,都找出了画有这种图案的布条,短短三四天里,就出现了许多。
大宋军士中些许还是有几个人听过陈胜吴广的故事,想当年陈胜吴广就是在鱼肚子中发现了“大楚兴,陈胜王”的书简,才起兵造反,可见这种事情着实是件大事。
不管这种说法有多少人相信,兵营中的传言开始越来越广,继兵变和叛乱之后的第三种说法随之出现。
据说骑军中有个姓吕的副都头家中是研习周易的行家,依照他的看法,这布条上的图案是一种天兆,名叫“鬼凶之数”。这种卦数非同小可,预兆的事情亦十分难以捉摸,非兵非战,只是一种大概的灾祸征兆,根本无从化解,只能简单地谓之曰“劫”。
这就玄了。
西陉关中众人私底下议论了好几天,认为所谓非兵非战的大劫只有一种——
……瘟疫。
这种言论兴起之后,营中有一半的人相信,一半的人不信,那不信的一半认为此事只不过是有好事者兴风作浪;信服的人却认为,这种帛书之类的事情历朝历代都曾经出现,听说绝大多数天兆还都将之后的大劫说中了,因此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古代对于关键词的警惕性向来比现代要紧张得多,别说是在边关议论这样蛊惑军心的大事,就算是碰见了君王名讳或是前朝名讳,说不定就会落得个满门抄斩,因此大家都只是悄悄议论,并不敢当着众军爷的面说。可是说话的时候隔墙有耳,再怎么小心,这些话仍然越传越远,终于传到了更多将士的耳中,甚至连东陉关都渐渐知道,西陉关的人挖出了十分古怪的布幅,上面的图案预兆不日之内就要有大难,不是兵祸就是瘟疫。
顾成海默默地在城墙上砌砖,听见身旁所有人都在议论,而且议论的版本每日推陈出新。他没有参与其中,一来是为了避嫌,二来是因为这几天中,他身边有意无意的总有人在窥视着,而且跟得越来越紧,多半是因为李钺逃走的事情已经传入京城,引得上面的人十分震怒吧。
几日之后,天兆的传言终于传到了右卫大将军的耳中,将军大人十分恚怒,下令将所有胡言乱语之人全部处斩。将令一下,全营的人顿时人人自危,白日里无论是操练巡逻或是在城墙上做活,都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
但是不知怎地,将令越严,谣言却就此而越传越广。兵营中渐渐已经没有人捡到这种布条了,却还是人人自危,情绪相当绝望。
在此之后,倒是有七八日一直没有人捡到布条,西陉关中上上下下的兵士们这才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已经就此过去,所谓的鬼凶之数终于没有兑现。哪里知道第九日上,天才蒙蒙亮,操练场中就传出了许多声惊叫。兵营中许多人涌出去一看,全都大惊失色:操练场上有一幅极大的布条,上面画着众人已经看熟了的图案,一笔一划古朴质拙,苍劲有力。
这一次,营中人人恐慌,只有少数将军们还算镇定,每日约束着属下不得乱嚼舌根,同时严加调查。然而这事情本来就无从查起,几日之后一无所获。与此同时,西陉关中却开始有厢军逃跑了。
每日戍守边关,还要顶着对天兆的恐慌,实在压垮了不少人。最先逃跑的是活计最重的负责杂役的厢军,之后是其他的厢军,甚至有一两个年纪稍大的禁军也领头逃跑。
自古军营中对于逃跑这件事情便十分紧张,因为此事将会极大地动摇军心,令士气大跌。右卫将军立刻派人将逃跑的人追回,将其中一两个重打一百大板之后就地革职,其他的人也按律处罚,结果效果非常显著——
当天晚上,逃走了一十七个禁军。
大宋朝中的禁军几乎是终身制,可以享受饷银,可以携带家眷,比其他朝代的军队其实要稳固得多。但是这几日就不同了,众人在经受大劫威胁的时候,觉得余生渺茫的很,被打些板子实在不足为虑,干脆跑他娘的。
当天晚上,顾成海和王三偷偷摸到了梁指挥使的营帐中,十分激动地问,是不是到了他们也该逃走的时候。
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传言和吊诡弄神之事,其实都出自于他们三人之手。梁指挥使画的布条,他顾成海和王三去细细布置的。如今成效斐然,东南西北都要逃走的人,只要胆大心细,没有逃不出去的道理。
三人凑在一起计较了半天离开雁门关的路线,觉得成功率很高,心头都是一松。那梁指挥使得意地拈着自己的髭须,笑道:“顾兄弟,咱们逃出雁门的地界之后,你要去汴京是么?”
顾成海重重地点了点头,道:“先跟我这兄弟去太原府赎了他家人,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去太原谋生,不管做个什么小本生意,一定要做得风生水起,在汴京混出个人样儿来。”说完之后,他想起这几天来他们都没有问过梁指挥使要去往何处,于是问道:“梁大哥,你呢?你想去哪里?”
他和王三这几天跟梁指挥使经常秘密地混在一起,彼此感情已经极好。患难之交容易亲近,更何况梁指挥使这个人虽然嘴巴毒了些,凡事太过聪明了一点,但人还是十分爽快的。顾成海十分同情他怀才不遇,更怀疑他是因为对军中的事情心灰意冷,这才要跟他和王三一起逃走,是以从来没有过问过梁指挥使的去向。今日看看计划已经基本成功,马上就要逃离军营,这才开口问梁指挥使,他到底打算去往何处。
他刚刚开口问出这个问题,梁指挥使便兴致勃勃地道:“我有个相识,是驻守麟州的永安军节度使,姓有些儿古怪,姓折,名叫御卿。你莫看他名字古怪,此人可是响当当的好汉子、大丈夫,又是十分懂得兵法的人,不是一般三脚猫儿似的将领可以比拟。我已经跟他断了音讯好多年,去年才听见他升任节度使,冒昧找人送了封信,托他盛情,竟然还未相忘。只是我那折兄弟跟代州的刺史有些过节,因此一直未成行。此次正好遇到机缘,我就要投奔他去啦。”
顾成海听了,真心替他高兴,笑道:“既然这样,梁大哥到了麟州一定能大展抱负。我们两兄弟就在这里提前恭喜大哥你了。”
梁指挥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顾兄弟,我跟你们一见如故,总觉得十分欣赏你的才华,你们同我一起走,我举荐你去麟州当一个指挥使或是副指挥使,怎么样?如今咱们大宋朝正是用人的时候,汴京城中的那帮文人每日便是伤春悲秋,老子听得很烦了。咱们兄弟就在这边关上,快意恩仇,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难道不好么?”
顾成海哭笑不得:“梁大哥,快意恩仇什么的,你确定你不是在说绿林么……”
他们说到这里时,王三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被顾成海的声音惊动,朦胧间翻了个身。此时已经是三月,天气渐渐的没那么寒冷。王三袖子一直捋到了胳膊肘,昏暗的灯光下,依稀露出了手臂上的一个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