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晚上,顾成海、王三和其余一群营缮都的人已经完成了一日的劳作,纷纷回到营中。掌勺的估计伤势并不严重,但是心绪肯定不佳,除了给将军们的菜仍然是精心用红漆盒装好的外,给其余军士吃的简直是鬼画符一般的菜肴,白菜里面除了几根肥壮的青虫之外,还丢的有一些中午将军们吃剩的麻油豆腐和糖渍排骨,又麻又甜又辣又咸,简直是五味俱全,说不出的奇怪。还好顾成海他们营缮都的人白日里在城墙上日晒雨淋地劳作了整整一天,一个个饿得饥肠辘辘,只要有肉便不甚挑剔,仍然吃得狼吞虎咽。
然而蹲在他们旁边负责器械的厢军却是有些吃不下去了。其中一个年轻汉子刚刚蹲下身吃了一口,就呸呸呸地吐了出来,大声说:“好家伙,这是什么饭菜?”
“有菜便吃罢。”旁边一个老者叹了口气,说:“昨夜的事情还没有过去,就不要再生事了。”
器械营中多半都是有手艺的人,或是负责木工,或是负责其他修缮,内中有些手艺好的各营军士还要求着他们做活,因此自然要讲究一些,脾气更没有其他厢军那般逆来顺受。那吐出菜来的年轻汉子便啐了一口道:“我又不是蒙刺史大人接见,得了一百两银子的主儿,也没有参加哗变,我做什么就说不得?”
他说的非常大声,营缮都中众人听见了,都朝着顾成海和王三看了过来。顾成海苦笑了一声,很干瘪地说:“咳,大家吃饭,吃饭。”
他这样忍气吞声,旁边那些器械营中的许多人倒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顾成海制止了哗变是众人亲见的,若是没有顾成海,厢军中许多人恐怕都要被连累,甚至被处斩。因此他们的副都头立刻喝止了那名年轻汉子,并且亲自过来,向顾成海略略赔了个不是。
顾成海笑着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放在心里。刚准备重新蹲下开始吃饭,忽听得背后有个声音道:“这位就是昨天晚上制止了哗变的那名姓顾的小兄弟?”
顾成海茫然地转过身去,却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胖子,下颌留了三截长须,看上去飘飘洒洒的十分有派头,就是跟他的身材着实不配。再加上他眼睛极小,却生了一张四四方方的大口,一个酒糟鼻子,看上去更加滑稽。只是他身上有某种与众不同的气度,不知为何,竟让顾成海想起了自己刚刚进入代州的时候所见的那个青衫老人。
顾成海还在发愣,旁边营缮都中的一个军士连忙低声说:“这是器械营中的梁指挥使,还不快见过他。”
顾成海见旁边器械营中的人果然都已经放下碗筷站了起来,连忙也躬身对着那矮胖子行礼道:“见过梁指挥使。”
那梁指挥使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笑道:“顾兄弟聪明神武,我还以为是个多么雄伟的好汉子,结果竟然是这么……年轻潇洒啊。”
顾成海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子,脑门儿上却忍不住挂下了数根黑线条。
……神马叫聪明神武?还有,老子年轻潇洒难道就不是雄伟的好汉子了?!
不过他躬着身子,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那梁指挥使十分满意地笑道:“顾兄弟不用一直行礼了,难道不累么?来,我来单独跟你说几句。”
……
顾成海有些无语地觉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宋朝很多人都喜欢跟自己单独说几句了。
那矮胖子摇头晃脑地走到不远处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仔仔细细地眯起眼睛,十分挑剔地看了看顾成海,那副模样便如同自己有个女儿要嫁给对方一般。顾成海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正要问他到底叫自己过来有什么事情,忽听对方开口说:“顾兄弟,你再不逃,恐怕过几天之后就得人头落地了。”
顾成海大惊失色,一时间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过了许久才勉强笑道:“梁指挥使这是指在下犯了什么错么?”
那梁指挥使冷笑道:“顾兄弟就不用跟我隐瞒了。昨日夜里我老梁也在刺史大人的营帐中,将你当时的表情看得丝丝透彻……(顾成海很汗地想,这又是什么似是而非的词?!)顾兄弟,你一个厢军的兵士,说话的时候不表功,不得意,甚至有些警觉和刻意隐瞒,这就非常让人疑心了。而后刺史大人赏你一百两银子,你们两个人却毫无喜悦的表情。顾兄弟,一百两银子之巨,又是刺史大人亲口赏赐下来的,就算是我老梁也忍不住要心花怒放,你们两个初出茅庐的厢军中的小兵士,却毫无骄矜喜悦之情,这恐怕不是因为你们修为好,而是因为你们之前发了更大的财,以至于可以将一百两银子视为无物罢?”
一席话说得顾成海冷汗直冒,根本接不上口。那梁指挥使的小眼睛得意地眨了眨,又道:“你也不用太过难过,这军营里上至青天白云,下至蚂蚁搬家,远至京城中的节度使大人,近至你那个小兄弟王三,没有我梁某人看不透的!你说,你当时是不是发了一笔小财?”
顾成海别扭地笑了笑,既没有点下头,也没有摇头。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看见这个矮胖子的时候想起了那个青衫老人——这两人都有种能够洞察世事人心,运筹帷幄的能力。或许那老人还要更上一层楼,只是眼前这个矮胖子看起来也已经十分厉害了。
等等……他怎么有种遇到关键人物触发剧情的感觉?
梁指挥使见顾成海脸色十分凝重,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于是更加得意洋洋地说,“既然我猜出你已经拿了更多的钱,其他的便十分好猜了,放眼这军营,能够一甩手拿出一笔将一百两银子比作粪土的银子的,恐怕只有那个李钺了。只是我那天倒是想不通,他为何要给你们两个普通军士这么多钱。后来听到传言说,此事跟重耳阁有关,才大致猜了个大概——重耳阁靠的就是情报,军情人心,莫不掌控。李钺的恩师相传就是那位重耳阁的创办者,朝中的某位重臣。他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在重耳阁倒台之后,受到株连。这么说起来,京中若是有人要对付他,重耳阁的人必然会传递消息。如果是这样的消息,别说是千两银子,就是万两银子,恐怕他也肯付啊!”
顾成海已经听得目瞪口呆,这个矮矮胖胖的梁指挥使竟然光靠一些传闻和观察就将整个事情猜得八九不离十,实在是十分高明,他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说:“梁指挥使真是厉害……有您这等高人,便是辽国再多一倍兵马,也不是大宋朝的对手啊!……您怎地没有去做那些将军的谋士?”
他这句话还真是发自肺腑。虽然他顾成海历史学得很差,大致还是知道宋朝的时候大宋跟辽国和后来的金国常年征战,最后还闹出了靖康之耻。可是现放着那青衫老者和梁指挥使这样的人物,他还真想不通历史的车轮竟然会走入那条穷巷。
听见他问的问题,梁指挥使憋了口气,过了半天才有些郁闷地低声说:“老梁我以前是一位将军的幕僚来着。可惜他们说我作战不依照阵图,是实打实的胡搞,所以就让我到这器械营来了。修了两年的大车,又想了种巧法,制了种顶有劲的弩箭,才擢升为这器械营的指挥使。”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十分沮丧。
顾成海听得有些同情。他父亲原来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会计,却不善于说话逢迎,最后在一个小小的国企里混日子,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个小科员,后来便早早地去世了。因此他有心转开梁指挥使的话题,笑道:“姜太公八十岁了才出山,梁指挥使现在不过五十岁的年纪,已经是指挥使了,就算是现在开始建功立业也不着急……咦,你看我做什么?”
梁指挥使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五十?!老子今年才三十二!还未曾娶亲!”
……
三十二?!
顾成海这次真的不加掩饰地擦了把汗,还十分惊诧地问:“你当真没记错?当真三十二?”
旁边的军士于是困惑地看着他们那个胖胖的指挥使在那一个小小的角落中追着顾成海狠命殴打,一边打一边叫道:“老子的年纪老子会记错?!会记错?!”
……半个时辰之后。
顾成海青黑了一只眼眶,十分郁闷地用一块湿布敷着脸上被打青了的地方,和王三一起并肩蹲在梁指挥使的营帐中,听他讲述自己的计划。
“……梁指挥使也要跑?”王三迅速地心算了一下,低声问顾成海:“他分俺们的银子不?”
梁指挥使和顾成海无语地看了他一眼,王三才讪讪地笑着说:“那个……俺都听你们的。”
“都听仔细了,”梁指挥使伸出两个满是污泥的长指甲,敲了敲面前的桌子,低声道:“这个逃走的方案老梁我计划了好几个月,却总是没有觅到合适的帮手。正好撞上你们两个,也算是便宜你们了。咱们明日便开始依计行事。顺利的话,不过十五日左右就能顺利逃走!”
顾成海王三对看了一眼,连连点头。
连逃跑计划都准备好了,这个剧情触发得十分给力呀。只是……顾成海自己接替王三有些乌鸦嘴地在心里想道,不晓得能不能顺利一遍过,被抓回来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