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指挥使的营帐中只点着一盏油灯,灯光十分昏暗。忽明忽灭的光线下,顾成海看见那刺青只不过是个极其普通的獠牙形状,下面排着几个暗青色的点子。他只看了一眼,就浑不在意,还想继续跟梁指挥使解释自己想去汴京,恐怕是要拂他邀请自己去麟州的一番美意了。然而他抬起头来正要说话时,却看见梁指挥使皱起了眉头,脸色大变,定定地看向王三手臂上的那个刺青。
顾成海皱了皱眉,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不见有任何特异之处,那獠牙刺青看起来形状十分普通,甚至有些粗糙,就像是村里随便找个人纹上去的一般,看起来不但不可怕,还有几分笨拙。然而梁指挥使就是看着这个纹身,看得两只眼睛几乎定住了一般。灯光下,顾成海甚至看见他的眼角在轻轻抽动。
“……梁大哥?”顾成海有些吃惊地低声问道:“怎么了?”
梁指挥使没有理会他,眼光朝打瞌睡的王三看去,见他睡得鼻息很沉,嘴角还流出了好些口水,立刻轻手轻脚地站起来,示意要顾成海跟他一起走到屋角。
顾成海跟他认识了这么十多天,对此人运筹帷幄料事如神的能力十分佩服。这段时间中,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梁指挥使都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从来没有露出过这么担忧的表情。
油灯灯光下,他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惧怕。
顾成海有些不安,急道:“梁大哥,到底怎么了?!”
梁指挥使连忙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顾兄弟,之前你曾经说跟这位小兄弟是姑表兄弟,大哥从来没有问过,今日却要问上一问:你这话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假话,你跟他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顾成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见他十分严肃,只好说:“是假话。我们俩是在被押送到代州的路上认识的。”
梁指挥使登时脸色大变,又追问道:“这位小兄弟的真实身份,你当真清楚么?”
顾成海看了一眼在旁边睡得正香的王三,皱眉道:“他家乡在上党,是乡中老老实实的参农。他这一路上心心念念便是要救他的爹娘和妹子……绝不是什么身份可疑的人。”
“是么?”梁指挥使冷哼了一声,有些不确定地看了一眼睡在旁边口水流了一桌子的王三,眼神不知为何变得高深莫测。过了片刻,他才抬起头来,附耳对顾成海说道:“兄弟,听你老哥我一句话,莫要跟他一起去太原,跟我去麟州罢。或者你要去汴京也可以,最好跟他分开上路。”
顾成海大奇,心想王三是自己的兄弟,自从他穿越来到大宋之后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便是王三。别的不说,王三总是对他言听计从,十分的信赖他这个大哥,也一直跟他站在一起。平日里梁指挥使也十分喜欢顾成海这个憨厚老实的小兄弟,为何今日突然变了副模样?
梁指挥使见他犹豫不决,狠狠地跺了跺脚,厉声道:“顾兄弟,宋辽边关凶险非常,对于身边的人,一定要十分小心。你这个小兄弟手臂上有刺青,你方才看清了么?”
顾成海一愣,道:“……獠牙刺青不是应该很常见嘛?他是男孩子,说不定他爹娘是想给他破破相?”
梁指挥使心事重重地摆了摆手,压低声音断然道:“如果我没有认错,那个獠牙刺青是燕云十六州一带,辽国人给他们统治下汉人的小孩纹上的纹身,学名叫天青子,纹上这种纹身,便表示这些孩子长大之后就也是辽国人——你的小兄弟根本就不是从上党来的,只怕他是因为某种原因流落到中原,迫不得已韬光养晦,却被衙差抓来了边关!”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顾成海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你……梁大哥你说他是辽国人?!”
梁指挥使摇了摇头,阴沉着脸道:“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你梁大哥我去年与我那个任永安军节度使的折兄弟通信时说起过,他们在麟州抓到过十多个身怀绝技的汉人,却又都不会说什么汉话,全是从小在燕云十六州的地界上出生,和契丹人一同长大的小狼崽子。当中有好几个人身上都有这种暗青色的点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没有问出个究竟,这些人便全都服毒自尽了,仿佛他们身上的点子有什么极其特殊的含义一般。这件事情至今在麟州还是件悬案。你大哥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我那个折兄弟却是在信中特地描述了一番,还要我在代州边关也帮他打听打听。他在信中所描绘的刺青,下方有一模一样的暗青色点子,便跟你这兄弟手臂上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上面的纹身不是獠牙罢了!”
顾成海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将信将疑地说:“……可是他一口山西话,怎会是契丹的汉人?”
梁指挥使冷冷地看着王三,有些拿不准地皱眉道:“或许,他手上的那些暗青色点子只是碰巧相似,或者在契丹人统治的地域内,这只是一种籍贯之类的身份象征,也不无可能。但是我总觉得,顾兄弟你最好不要跟他站得太近,趁早跟他分道扬镳。”
顾成海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妥,十分坚决地摇了摇头,道:“梁大哥,王三是我兄弟。我这么做问心有愧。等合适的时候,我问问他。”
梁指挥使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是不肯同意自己的提议,苦笑道:“顾兄弟,你这个人太讲义气,恐怕日后要栽在这个上头。你自己回去仔细想想我的话,此人身份一日不确定,咱们在路上便一日不安心。倒不是怕他会通知官府,或者泄露我们的逃跑计划,只是他如果当真是个契丹人,那他背后的背景就非常复杂了。他为什么要来中原?为什么会流落到流民队伍里?他身上是不是有特殊的任务?你跟他一起上路去太原,只怕凶险得很!……你且好好想想吧。”
说罢,竟挥了挥手,自顾自地走到通铺上倒头睡下,要顾成海自己带着王三离开。
顾成海心事重重地走回桌旁,推了推王三,道:“兄弟,咱们回去了。”
“这么快?”王三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有些困惑地说:“俺都睡着了,没听见你们说什么,咱们逃跑的时候怎么走?”
刚刚说完,他似是发现了自己的衣袖捋得较高,竟迅速将衣袖向下一扯。顾成海一震,登时想起了在汴京城市集上偷了自己三文钱的那个小女孩。那时候,她也是这样惊慌地将手死死地背在身后,怎么都不松开,神情跟此时的王三十分相似。再然后,他又想起了自己和王三一起到达西陉关的那天晚上,抬了桶水到井边,要王三和自己一起洗浴,王三却怎么也不肯跟他一起冲凉。那时候自己只不过以为古人不习惯像现代人的澡堂一般大家一起沐浴,因此也没有多想。可是现在想来,王三之所以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冲凉,多半是怕自己发现他手臂上的那个刺青。
顾成海想到这里,已经明白王三确实有事情瞒着自己,心情立刻跌到了低谷。他穿越来大宋之后,将王三当成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甚至因为他有些太过憨厚,经常对他颇多照顾,简直就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一般。事实上,他被押送着进入代州城的时候,确实只有王三这么一个朋友。两人一同砌城墙,一同打着算盘想要赚那一千两银子的赏钱,不知不觉间,已经结下了十分深厚的兄弟感情。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随口敷衍王三道:“这路线还得明日再商议。今晚咱们先回去吧。”
王三听了,立刻站起来,向梁指挥使道了别,跟着顾成海一同离开。梁指挥使躺在床上,略微含糊答应了一声,却没有起来送他们。不过等他们刚刚走出了几十步远,梁指挥使却又追了出来,对顾成海说:“方才忘了告诉你——早上我们几个指挥使去面见刺史大人的时候得知,京城中有人要来雁门关,多半跟李钺的事情有关。刺史大人还有意无意地跟你们的指挥使问起了你。因此逃跑的事情,得赶快想清楚。”
顾成海心中一紧,知道他其实是在说王三的问题,要自己赶快想清楚到底是不是抛下王三不管。他心中烦闷到了极点,匆匆点了点头,道:“是了……我一定仔细想想。”
他说完之后,悄悄看了一眼王三,只见王三有些紧张地听着梁指挥使说话,纯然是一副为自己担心的表情。但是到底是真是假,自己却不敢确定了。辽国人汉人什么,他顾成海在现代好歹也见过几个老外,其实并不在意。只是他一想起自己每日勾肩搭背亲亲热热的兄弟在这么长的时间中竟然一直在骗自己,心中就十分郁闷。来到大宋朝之后,他虽然一脸不正经,内心却已经接受了这个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