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成海揣着那块玉佩走出那片营房,一路上碰见了好几队军士,都急着朝哗变的地方赶,其中只有一人朝顾成海仔细看了看,倒也没有停下来盘问,多半是觉得顾成海既没有携带腰刀,看上去神志也还不算亢奋。这时月色正明,却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丝肃杀之气,有许多争斗打斗的声音从兵营北面传来。顾成海捡人少的路奔回自己和王三住的营房附近,惊骇地看见那片营房早已被一大群人包围。
他朝人群中看去,发现内中有一个人正是跟自己和王三交好的那名姓许的大汉。他人高力壮,已然占尽上风,正带头举着棍子朝附近两名禁军的士兵追打。那两名军士似乎是落了单,其中一个年纪尚轻,腰刀已经不知丢到了何处,帽子也摔落到了地上,看上去一脸的恐惧。顾成海挤进人群,一把拖住他,大声叫道:“许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姓许的大汉转过头来,脸上一副凶悍的表情,粗野而蛮不讲理,就如同一只野兽一般,顿时将顾成海吓了一跳。这几日在工地上他一直是老实憨厚的模样,遇到争执的时候从来都是闷声不响,顾成海当真没想过此人会变成这样,因此只看了一眼,就不由得怔住了。
他这一阻拦,那两个被追打的禁军兵士立刻拔腿就跑,姓许的大汉朝顾成海愤怒地瞪了一眼,跺了跺脚,便欲追上去。顾成海拼命拦住众人,大声质问道:“许大哥!大家都是西陉关的将士,为什么要内讧?”
“让开!”那姓许的大汉瞪着一双红眼,厉声道:“你拿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却将我们当成奴隶!他们禁军打我们厢军的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咱们受够了!难道厢军便不是人么?!”
刚刚吼完,他身后的人便同声呼喝,人数比方才又多了许多,而且群情激奋,火光中,个个都恍如杀红了眼的野兽。
顾成海心头一震。虽然他进入军队时间尚短,他也知道这种情绪由来已久。禁军中许多人平日里作威作福,对厢军不是打便是骂。厢军中本来也有许多人就是刺配的囚犯或是流民,平日里面对这种打骂,不少人便忍了,极度不满的情绪却慢慢积蓄在心头。看来今晚果然是有人故意挑唆,便将所有人的不满情绪都挑了起来,开始哗变。
那姓许的大汉朝顾成海喊完话,便领头朝前面冲去。正巧有一队禁军的兵士前来制止,领头劈手便是一刀。顾成海惊骇之下,只来得及叫了一声“许大哥”,就看见不远处那个粗壮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
所有人见已经见了血,更是杀红了眼睛,双方几成同归于尽的架势。然而场面越惨烈,参与进杀戮的厢军便越来越多。这一带营房较为窄小拥挤,因此不少人抢占住了最有利的位置,禁军中也颇有伤亡。但是顾成海绝望地看见,不远处还有不少禁军的人在拥过来,看样子除了负责守城的人之外,驻守西陉关的将军已经派遣了几倍于哗变厢军的士兵前来镇压。
眼看这一带就要被包围起来,到时候刀剑无眼,说不定就是遍地屠戮!
顾成海呆了片刻,咬了咬牙,心想反正那玉佩已经到手,有两三千两银子之巨,干脆就此找到王三,趁此机会逃跑。
可是这黑灯瞎火的,局面又十分混乱,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顾成海挤开周围的人,摸进自己和王三住的那一处营房,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仔细一听,只听见有细细碎碎的竹笛声在后院中响起。他冲过去一看,果然在井口边上找到了王三。他独自一人坐在井边,不知从哪里拿了支十分简陋的竹笛吹着,显得十分郁闷。还好这里很黑,这么长时间竟也没有人发现他一人躲在这里。
王三见有人过来,先是吓了一跳,之后才喜极而泣,从井边上跳过来,道:“大哥,你总算回来了,俺还以为你死在半路上了呢!”
顾成海又憋了口气,心想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了这乌鸦嘴的习惯?可是他现在当然没有时间说太多,他看着王三手中的竹笛,突然灵机一动。
他一把抓住王三道:“走,去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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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茶功夫之后,城楼的角楼中忽然传来阵阵笛声。
这笛声既不是边塞引人愁思的羌笛,也不是汴京城中秦楼楚馆讲究的紫玉笛,只是田间乡野中的竹笛,质朴笨拙,略微带着一些滞涩,在边关的夜晚断断续续地响起。开始时笛声被所有人喊打喊杀的声音压倒,几乎没有任何听众,孤单地在月色下响起。然而慢慢地,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兵器,静静地伫立着。
笛声,提醒着这些已经在边关戍守许久的男儿家园的所在。
陆陆续续地,有人丢下了刀枪,掩面痛哭。刀枪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开始十分寥落,后来竟越来越密集,直至最后,打斗之声终于完全停止。
顾成海站在角落中,有些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直到最后一个人也丢下了手中的朴刀,才慢慢走了出来。
此时刺史大人已经驾到,看见这一幕,脸上恚怒未息。顾成海一见他的表情便神经紧张,生怕他要开口下令,将所有参与哗变的厢军全部就地阵法,连忙冲出来朝刺史大人行了个礼,道:“大人,将士们戍守苦寒之地,今夜只是因为厢军和禁军的些许矛盾起了冲突,恳请大人这一次既往不咎!”
那刺史看了一眼顾成海,又看了一眼之前还杀红了眼的士兵,立时意识到此时只能先平复众人的情绪,当下顺势点了点头,沉声道:“众将士平日值戍辛劳,今日的事情只是略有嫌隙,双方都有过错,就此既往不咎。只是如若还有下一次,决不轻饶!”
众兵士中绝大多数人都是被别人煽动的,醒悟过来之后不免觉得十分恐慌,如今听见刺史大人肯既往不咎,都松了口气,同声欢呼。禁军中有人受伤的,加倍抚慰,立刻医治;厢军中只抓了几个闹得最厉害的头目,整件事情便就此罢休,只有一部分人还朝着城楼南口赶,喧哗骚动,刺史立刻派了人过去制止,顾成海不知道刺杀李钺的人是不是已经动手,能不能被及时拦住,不由得有些担忧。不过,这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厢军兵士能管的事情了。自己的事情做到,酬金拿到手,也就是了。
顾成海松了口气,只觉得腿一阵阵地软下来,几乎站不稳,连忙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扶着墙,这才发现身上的汗已经湿透了两层衣衫,额头上也全都是冷汗。王三见事情平息,也战战兢兢地走下角楼,找到顾成海,怔怔地看着地上一具尸体,脸色发白地说:“那是……许大哥?”
顾成海默默地点了点头。
王三顿时红了眼圈,抹了抹眼睛道:“……大哥,俺不想在这兵营里呆了。”
顾成海点了点头,由衷地说:“你大哥我也真想马上就走啊。”说罢,沿着墙边慢慢坐倒,长长地松了口气,低声骂了句脏话。
王三这时才想起来他之前去找人的事情,低声问:“大哥,你那封信送到了么?”
一提起这个,顾成海才终于提起了一点精神气,从身上摸出一块玉佩,在身上蹭了蹭,道:“这个值得上两三千两银子,咱们去汴京想法子做笔生意,日后便是有钱人了。”
王三松了口气,结结巴巴地说:“大哥,你当真借钱给俺赎俺的家人?”
顾成海摇了摇头,道:“大家兄弟,何必说什么借与不借的,咱们现在就可以想办法去太原府了。他娘的,等咱们出了军营,你大哥我非得去吃点好的不可。”
二人惊魂初定,又发了笔大财,原本应当十分喜悦,却都笑不出来。他们身旁有人来抬走了死伤的士兵,将地上的血迹用沙土掩埋掉。顾成海有些茫然地注视着,只觉得今夜发生的所有事情就如同一场噩梦一般。
满地血腥,都化作一夜烟尘。
顾成海和王三休息了许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打算回营房中歇息。才刚刚爬起身,却有个军士策马拦住他们二人,朝他们二人端详片刻,道:“刺史大人召见你二人,快随我来吧。”
顾成海一呆,只得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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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中国古代军队中偶尔会突然发生“营啸”,大多发生在夜间,士兵会疯狂而不理智地互相攻击。这是一种很突然且对军队有毁灭性打击的事件,相传淮海战役时,国民党军官孙元良率领的部队曾经因为夜间营啸而自相残杀,大军就此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