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东南临海,逢国。
鼎和元年,初春。逢王迎娶第四夫人,国宴六日,丝乐连夜不休。三年暮春,第四夫人诞下公子,温软秀气如同温润玉雕,取乳名“旸璞”。
——《万国史·逢国章·逢宫正史》
马车摇晃着落在地面上,一对半人多高的柚木轮子接触到地面光滑的青石板,朱红的穗子便晃动起来,像是深宫女官们柔软的裙摆。
车内静默了片刻传出一个低哑的声音,像是粘满砂砾的鞋底在粗糙的砖石上反复磨擦,听了令人骨骼都颤抖起来。那个声音说:“妥了么?公子等不得了。”
车外服侍的仆役们强忍着头皮阵阵的酥麻,躬身请道:“俱已安排妥当,公子请吧。”
一只细白的手伸出来缓缓挑起帘子,车内除了一个五六岁白净的男孩子,还端坐着一名黑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却是数尺白发,皮肤白而透明没有半分血色,皮下青色的血管根根分明。几个仆役忍不住偷眼向车内窥去,险些被那锋锐的衣袂划毁了面容,纷纷垂下头去,背上渗出的冷汗透湿了三层布衣。
那男子提了衣襟跃下马车,转身将随后跟出来的孩子抱进怀里。直到脚步声远去,几个仆役再也没敢抬起头来。早先听闻七公子的随侍是江湖人,沉静寡言,却不料如此阴冷叫人后脊阵阵发凉。
“公子进去了,咱们也找个茶棚歇歇脚。”年长些的车夫拍拍厚实的马背,径自走向街边一座茶棚中寻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茶便再没有言语。几个小厮安置好车马也围坐在周围的桌旁,略略兴奋地讨论起一路随行的见闻。
“贺老爷侍奉公子时间久,见惯了大场面,趁今日说些来解闷罢。”不知谁说了这句话,小厮们纷纷欢呼怂恿,引得不少人侧目。
老车夫啜了几口茶,语气平和却浑实:“侍奉主人得守规矩,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中都得有分寸。”听见这句话的小厮们不再起哄,心下仍是浮躁,转而彼此议论起来。
“公子进的地方连仆役都不许带,到底有多神秘啊?”
“多半是做做样子,里面大约住着权势遮天的大人物。”
“再大的人物怎么大得过七公子?储君之位必传七公子无疑了。只是那随侍……”
想起方才男子毫无生气的肤发和黑色衣袂上镶嵌锋利的金属,几个人不由得齐齐打了个冷战岔开了话题。
男子携了白净的孩子穿过游廊向中庭走去,身前一名小厮引着。男孩牵着男子细长的手指安静地跟着,一双水目四下里张望,春光中看去面净如雪,像是白润的珍珠。
穿过三道回廊,引路的小厮便停下脚步,回身恭敬地垂首道:“奴下们不便跟随,过了面前院门便是中庭,主人自在庭中相迎,公子请。”
男子挥挥手将小厮遣下去,脚下却没有动,侧过头望了一眼手里牵着的孩子。男孩的目光随着水塘中央一片浮动的枯叶移动,安静地站着没有一丝声音。方才穿过前庭,景色像是隆冬一般凄荒,枯草败絮令人心里萧瑟得紧,孩子一直四下张望着牵牢了男子纤长的手指。
静默片刻男子轻轻扯了两下孩子的手臂。孩子回过神来向他眨了几下水润润的大眼睛,忽而绽开温软的笑容,攥紧手掌随他一起站在黑沉的木门前。
门是掩着的。男子的手指刚触到门环还未来得及叩下,伴随着沉重的摩擦声上百斤重的大门向两旁挪开,中庭一片春色大好,草叶俱青。
“公子请。”花叶团簇间一名白衣男人阖袖见礼,年纪大约三十五六,打扮精简却不失华贵,腰间缀满各种名贵玉饰,九色流苏编结垂在身前,环佩有节奏地叮当作响。男孩向后退了一步藏进黑色的长袍里,只探出脑袋望过去。
那男人见无人回应便又拜道:“公子车马劳顿。”
“解公有劳。”
黑袍男子将手掌覆上男孩细软的小手,轻轻拍了拍。晦涩沙哑的声音传出来,听得人骨肉颤动:“只借府中一人,不知解公应否?”
男人依旧满面笑意没有一丝嫌恶的神色:“府院上下幸得四夫人照应,自不该推脱,且不知公子要何人?”
“贵府琴师。”男子沉了沉声,漠然道,“徐慕九。”
男人略思衬片刻,躬身长拜道:“徐先生原是在下百般折转请在舍下的门客,如今既是公子想要,也不敢拂了公子的面子。在下即刻着人去请,公子客厅用茶。”
话里不太情愿的意思黑袍男子自然听得明白,却不多说什么,牵起身后的男孩举步向正厅走去。白衣男人笑得恭谨,笑容在春日中愈见灿烂。
地处逢国中心的庐远城自开国以来就被称为“小国都”,城中的巨贾解守徵更是富甲一方,此人性情儒雅,尤其喜爱辞赋乐舞,府内众门客中不乏名士,而且来者不拒一时美誉盛传。
但解守徵亦正亦邪的性子连府中最精明聪慧的门客也猜不透。
孩子握紧男子的手打量着正厅古朴华贵的摆设,解守徵没有跟进来使他微微放松了紧张的神经,转而四处踱着步子观赏主人收藏的古玩字画。四面墙壁上挂了好几幅近百年的字画,解守徵找人验过,全是价值连城的真迹,事后却随意挂在墙上,如有客人喜欢尽可随意拿走。因此解守徵挥金如土的大手笔也是和他的荣誉齐名的。
“那是数日前穆元公赠予在下的南关墨雨图。”解守徵步入正厅,缓缓说道,“公子若是喜欢便带回去当做玩物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古物。”
“谢过解公。”男子颔首,伸手将桌旁的孩子牵到身侧。
解守徵含了笑意作一长揖:“今日徐先生不在府中,还请公子下榻寒舍,想来不日便可归府。”
“不便叨扰。”男子站起身向解守徵告辞,“有劳解公。”
转而牵着男孩径自走向正门。解守徵跟出正厅阖袖长拜,望着日光中重重合上的大门眯起一双细长的眉眼,含笑自语道:“白静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