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那个女人的时候,她已经很老了,纯白的头发整齐地梳起来,在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斜插着一支被磨得极光滑的玉簪。她静静地坐在街角,观望每一个路过的行人,眼底里淡然平和。
没有人知道她叫什么,只是人人都尊称她一声“奶奶”。她是榭城年纪最大的人,活了九十七岁。在她之前,年纪最大的老妇人活了八十四岁。
是个很有故事的女人。这是很多旅人见她时冲口而出的第一句话。
她身后此时正站着一名身穿灰白色长衫的年轻旅人,手中擎着一把青黑色描画的竹伞,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大约是八十年前的制式。
“怎么?你还不走么?”老妇人微眯着双眼,目光仍是望着喧闹的长街。
“不走。”年轻旅人躬了躬身,唇畔温软如风,恭敬地回答:“若是走了,您的故事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我没有什么故事。”老妇人语气里依旧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无非是嫁进了大户,侍奉夫家一辈子,见不得天日罢了。莫非你想听富贵人家的庸腐生活?”
“奶奶这么说,是觉得与我这般黄口小儿无话可说么?”
老妇人难得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精致的孩子,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去,继续望向街角。年轻旅人也不再说话,稳稳地擎着竹伞站在她身后。
他是王宫里的史官,游历整片国土记录些民间的野史。榭城自古繁华祥和,经历无数王朝至今仍安然地盘坐在南都,他便一心想听听这里的故事。
“去问奶奶,她什么都见过。”
他问过的每个人都这么告诉他。可是他在这个老妇人身边整整陪了七天,没有听到任何想听的话。老人很固执,说什么都不愿意开口,即便开口说上几句话,也尽是催他赶快上路。
年轻史官凭着少年人的执拗,更是寸步不离,每当老人问起他为何执意不走时,他回答得倒也坦然。
若是走了,便再也听不到真实的故事了。
老人沉默了片刻,平静地问道:“这么坚持,只是为了听些个陈年旧事?”
年轻史官略向前挪了挪步子,温软地笑答:“是。”
“故去的事都是故事,过去了便不再回来,也无可挽回,有什么可听的?”
“少年人血性尤烈,做些警醒。”
难得老人不催他离开,年轻人笑得尤其温顺了。
“当年榭城是没有武士的。”老人和缓地说道,“那时候笼花都开在初春,到了阳春每家每户都能喝上笼花酒。笼花的花期很长,往往能开到夏天……”
“您知道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年轻史官将竹伞向前挪了几寸,身子躬下来更加谦卑,“我想知道的,是您见过的整个大陆的变动。”
老人再次陷入沉默,静默良久,开口却道:“榭城不似当年安宁了。”声音似是轻声叹息。
年轻人直起身子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榭城最大的赌坊外聚集了无计数的商贾、百姓和裹着风尘的游士。
“那是……”
“天奉宫的格斗铁券。”
老人很平静,像是早已见惯了这些血腥的生意:“天奉宫在北都做够了武士生意,来南都搭台子出售铁券,买得起的进去看一些脏臭的男人打得血肉四溅,败者伤得越重赔率越高。”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多半都死在台上了。那些愿意打的往往贴不起家用,胜一场得的酬劳尽管东家要抽去大头,到手的也足够解决一家人温饱。”
“钱花完了……再打么?”年轻人抿了抿唇,声音略有些沙哑。从前他只是知道有些商家私下里会出钱搭台子打擂,不少富商或是贵族子弟买上几个武士攻擂,围观的看客们将一笔可观的银票压在某个武士身上,商家折转在押注者和攻擂者之间赚取差价。却不想此举盈利之大简直与谋取暴利无异,而且很多武士愿意无数次地攻擂,令商家赚得更丰厚的利益。
他从前是不知道的。
“这样赚钱快。”老人缓缓呼出一口气,继续说:“东家通常不会欠武士的钱,他们不在乎这点票子,可是对武士来说,这笔钱可以救很多人。”
“这么说您进去过?”年轻人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啊……从前跟夫家去过……”老人草草敷衍了,转过头去盯着身后孩子的黑瞳,不耐烦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我没有故事讲给你听。要我说很多遍么?”
年轻人愣了愣,随即将随身带着的纸铺开,席地而坐,笑容温润多情:“奶奶继续说吧,我都记下来带回王都去,尽数收在《南都野记通史》的别册里。”
“我说了,没有故事。”老人很固执地盯着他。
年轻人仰头望着暮色中的老妇,仍旧不急不恼:“那么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您了。您的过去,您的亲眷,您的记忆,最终都不会有人记起了。”
他啰啰嗦嗦地说着,老妇人平静地听,却还是不肯透露更多的秘密。
年轻人第一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您见过的听过的,都随风去了,可是总有些事情您记得,并且不愿意忘记……就像每个人年轻的时候一样,想去到处闯荡,看看更好的风景,听听更好的故事,却总会被一些琐碎的小事绊住,然后在某个地方停下脚步,就这么过了一辈子。”
他垂着头,老人望过去,可以看见他眼睛里闪灭的光芒,像是夜里北方天穹的星辰。夕阳将他的身影远远地扯向长街的另一端,看不见尽头。
真是个很精致的孩子,年纪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只是眼神里却似见惯了世间苍凉。老人盯着他出了一会儿神,像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我的故事,不过刹那浮生,刹那繁华。”
颤抖的声音渐渐散落进风里,赌坊外挂出“售毕”的朱红牌子。夕阳沉落进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