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远城街道众多,各路商贾云集,四季内皆人流不绝,俨然一派繁盛。
朱红穗子有节奏地摆动着,一队十六人的车马自街中央行过,路人纷纷避让。车马装饰华丽,车顶四角外翻如欲直冲云天的巨鸟,各缀着朱红的穗子,编结有五色琉璃,车帘是细锦彩绣,明黄色底绢绣着百鸟来朝,随车的仆役个个面容肃穆,步伐整齐如一。
车内黑袍男子端正坐着,右手里牵着一个白净的男孩子,青丝粉面洁白如素。孩子仰头望着男子白得刺目的长发,轻声问:“七叔叔已经快到榭城了么?”
“嗯,大概快到城郊了。”男子回头笑笑,面容干净明朗,声音和缓令人听得满心温柔,全然不闻方才的沙哑晦涩,“隽阳着急了么?”
“啊没有,只是闷闷的,想下车走走。先生不闷么?”
“有一些。现在还不能下车。”
“怎么?”
男子坐正身体面向孩子:“方才那府院里引路的家仆,隽阳可看清了?”
“嗯。虽然脸上没有特别之处,可他身上似乎有一层气,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隽阳压低了些声音,“先生将他遣去之后,树枝上的枯叶便落下来,可是此前连微风都不觉。”
“隽阳是说,那人会巫术?”
“嗯。只是会一点,才收不住气息肆意外泄。”隽阳左手捏了捏袖子,声音愈发轻缓。
“此行规矩颇多,辛苦隽阳了。”男子揉了揉隽阳的发顶,笑道,“等七叔叔在榭城安定下来,我们就回王都去。”
鼎和九年三月十九日,正午。
南都,榭城郊外十里。
白衣小公子矮了矮身藏进半人多高的苇丛里,乌黑的瞳孔警惕地盯牢路旁缀着青白穗子的马车。那车很不起眼,只是正低头啃食野草的马很漂亮,毛色漆黑如墨染,不掺半分杂色。小公子仔细地听着四周草叶的窸窣声。
他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身量在众姊妹中也不算高壮,即使不蹲下身也很难有人在茂盛的苇丛中发现他。可他心里明白,自己要躲的绝对不是“一般人”,在他心里那个人可是像鬼一样狡黠而且无恶不作。
正当他分神之际忽然后颈一凉,双脚登时离地,被人扯着后襟拎悬在半空。小公子怔愣了一瞬拼命扑腾起四肢,可拎着他的年轻男子一只手按在长剑上,丝毫不被他胡乱的挣扎影响。小公子咬牙切齿地大吼起来:
“陆泽骧!放我下来!”
陆泽骧腾出按剑的手指挠了挠头发,为难地说:“放下了我可跑不过公子,万一弄丢了公子就是百十条命也不够我救赎啊。”
“陆泽骧!你敢不听我的话么!”小公子扭过头愤怒地吼道,“等我当上逢国的新王,一定杀了你这不忠的孽畜!”
陆泽骧闻言,将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脸上,几乎要把那张小小的脸握在掌心里。语气轻柔但字句分明:“公子此话若让有心人听了去,只怕会闯下祸端。”
“那又怎样!”小公子依旧不忿,赌气似地叫嚷。
“说不定传给四夫人听,会遣人来收了你的玉坠子。”
陆泽骧缓缓地说着,小公子却立即乖乖闭上了嘴,不吵不闹只是狠狠地盯着他柔软的笑脸。陆泽骧就势将他举过头顶,稳稳地骑在自己脖子上,一路哼着北方部落的小调,压倒芦苇向马车走过去。
小公子紧紧抱住他的脑袋,俯下身道:“陆泽骧,为什么不许说我是……”
“四夫人吩咐。”陆泽骧打断他的话,“四公子已经带着隽阳到庐远城了。为了掩盖我们的行踪,四公子换上了贵族出行的车驾。公子也知道,携仪仗出行一向不是四公子的作风。”
“四哥哥为什么要掩盖我们的行踪?”小公子不依不饶。
陆泽骧轻声叹了一口气,转而带上些戏谑的口气:“大概因为公子不如隽阳乖吧,四夫人也许是不想别人知道她的七公子是个野匪似的孩子……唔痛……”
陆泽骧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家公子的脚踝抓得牢了些。小公子骑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拼命扭动着,拉扯他的头发泄愤。陆泽骧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于是再也止不住,笑声越来越放肆,小公子的小脸涨得透红,用力攥了攥拳狠狠地扯起一撮长发,口里反复咒骂:“陆泽骧你这该受斩刑的孽畜!闭嘴闭嘴!你会摔坏脸的一定会摔坏脸的!”
陆泽骧放肆的笑声已经穿过重重山岭,在野地里回荡许久了。啃食野草的马抬起头望了望正大笑着向自己走过来的主人,四蹄躁动了片刻,安静地立在原处。
庐远城,福绛客栈。
隽阳快步穿过人声熙攘的大堂闯进后院,从掌柜家晾晒被褥的竹架上随手扯下一床青底白花的薄被,卷起来抱在怀里飞跑向后门。女主人从井边探头看了看,见是七公子也没敢喝止,低头继续汲水。
马车等在正门外的大道上,十六人站得挺直将马车和车内的人围得严严实实。
隽阳从街角探出头环视一圈,飞速跑到马车右侧,将薄被塞进车内。须臾,车内传出一声:“你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隽阳闻言立即掀开车帘爬了进去,车内除了原本并未出来的黑袍男子,还有一个像是寻常百姓的男人,被施了巫术的薄被裹着躺在地上。
那男人眨了眨眼,咧开嘴笑得灿烂:“我家主人早知道您不是真的七公子的随仆。公子不必掩饰了,不累么?静雪先生?”
“你家主人府中豢养许多巫术师,自然看得出我。”男子也微微笑了,“你既知晓我修习巫术,如何不劝阻你家主人?”
“主人自然知道静雪先生精习巫术,才想要助先生一臂之力啊。”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感激他了?”白静雪挑了挑眉角,瞳孔中隐隐泛出些许蓝色光晕。
男人笑得愈发灿然,眉眼弯起来,咧出雪白的牙齿:“那倒不必。只是我家主人已经知道先生的身份,先生行事缜密自然不想知道的人太多,只怕是连我家主人都在暗杀之列罢。”
“难得你如此心细。”白静雪伸出皮肉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将裹着男人的薄被卸下。
男人迅速翻起身活动了几下手臂,脸上依旧挂着笑意:“先谢过先生了。我家主人原是遣我来递个话的,今夜入暮三刻,有府上的车驾来请,请先生携小公子一并入席。”
“多谢。”
待男人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白静雪站起身,薄被搭在右臂上挑起车帘。隽阳立即将温软的小手塞进他的左掌间,仰头看了看他没有血色的面容,白发数尺,阳光下像是融化的雪水。
“走罢。”白静雪跃下车,转身向车上的孩子伸出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