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徐慕九应了苏侑的邀约,便向着古琴独自斟酌了半夜,红玉凤尾琴卧在软垫上,琴弦透过烛火瞧上去分外剔透。
“你说这苏侑在路阳城好好的,当真是满足不得他的贪欲么?”一双素手抚玩着杯盏,琴师口中说着刻薄的言语,眼中却是水波盈盈,像是在同内眷谈着琐事,“这些玩钱财的,除了金银利润就是权势往来,幸得未生在官宦人家啊。”
那个时辰,白静雪早已哄隽阳入睡,徐慕九瞧了瞧夜色,终未忍心去他房中唤,心下却反复念着“这苏侑可不是什么好心肠的角色”。
赌坊热热闹闹地开张,苏侑忙着张罗前堂,便遣了小厮引徐慕九歇在后院的小舍内。
徐慕九已然歇了多时,一壶茶也换了一轮,引路的小厮仍是垂首候在一旁并没有退去的意思。
“小哥你且帮在下一个忙可好?”徐慕九动了动心神,开口向那小厮唤道,“你去瞧瞧那捧场的宾客中有个黑袍白发的青年人,怀里抱着位五六岁年纪的小公子,劳你将他们引来此处。”
小厮的眼神转了转:“此处是我家掌柜的休憩之所,怕是忌讳人多,仆下没有掌柜的命令,万不敢做主。”
徐慕九听了此言却是不恼,眼中添了几分意味深长,左手支着额角,右手拂过琴弦,淙淙音节响了满室:“那位小公子可非比寻常宾客,小哥若为掌柜请进这位尊上,家宅田产不过弹指之间罢了。”
瞧着小厮惊了一下,琴师继而言道:“此处只你我二人,在下便直言了。小哥定是知晓近些日子七公子尊居庐远城罢?”
“莫非……”未出徐慕九料及,小厮果然动了心,于是琴师点了头,解了腰间的穗子交在小厮手上,道了句“劳烦”。
小厮心下盘算应了个好差事,这厢道了句“请徐先生暂歇片刻”,便紧着步子往前堂通传去。徐慕九并不言语,支着额头望他走远了,起身整理齐衣摆,抱起古琴跨出了门槛,一边叹气道“这少年人这般慌张竟连门也顾不得关”,一边拂袖往庭院更深处去了。
越往深处走小径越曲折,三两番折转,徐慕九停在一处阁楼前,白墙灰瓦并无甚奇特,两层的阁楼嵌着乌木窗栏,倒也符合这些赌坊一贯的豪奢。这么想着,徐慕九提起襟子往前推了推门,沉重的乌木门发出“吱呀”的响声,听上去像是新做不久,许是掩着门散些原木味道,因而并不上锁,这便是给了徐慕九好时机,仿佛进了自家小阁一般举步踏了进去,毫不犹豫。
一层瞧上去不过是一般厅堂,圆桌上置着茶盏,窗边的香案上供着同前堂一模一样的财神画像,香炉里积了薄薄的一层香灰。
这些物事全入不了徐慕九的眼,青衫琴师素手压着琴弦,缓步寻上了阁楼。
阁楼大开着窗,中央一方木桌,一眼看过去就是个观景听曲的好所在。徐慕九在这间大屋里踱着步子,四处摩挲了片刻停在东方挂着帷幔的壁前,一边叹着这帷幔也是上好的料子,一边探身看了进去。这一倾身子,便瞧见了屏壁后深幽的楼梯,正是过了一层的墙壁直通到地下。
徐慕九鼻腔里轻声哼了出来,眼神里似乎看得见隐约的血气,拥着古琴细语道:“你可瞧见了?这些商贾真是半分也不能满足,偏偏是要赌上命才肯罢休。”
窗外掠进些风,卷着丝缕草叶香气。徐慕九站在窗前摩挲着琴身,嘴上似乎是念着“阿弥”,也不知是哼着哪朝哪代的曲子,悠悠踱着步子离了去。
待走回去,那小厮已急得站不稳脚跟,紧步迎过来便开口问:“徐先生方才去了何处?”
“莫慌莫慌。”徐慕九垂眼跨进小舍,施施然落座,自添了一盏淡茶,眼神左右转了一周去寻白静雪,“那位公子没有请到?”
小厮回道:“仆下去大堂寻了许久,并未找到先生说的那位公子,却是先生方才可当真教仆下好找。”
“这屋子闷得紧,在下出去散散步罢了,不然可得叫你家掌柜闷出病来。”徐慕九仰头灌了一盏茶,也不去管什么风度,撩起长袖抹了抹嘴巴,“说是休憩的小舍,却也没个通气的所在,你家掌柜倘若再不来,我可要躺在这里了。”
这厢正耍着无赖,却听得门外渐近的笑声:“徐先生久等了。”望过去确是那一身锦缎衣衫的苏侑,腰间佩环丁零却是分毫不乱节奏,脚下踩着环佩声跨进小舍,即刻阖袖礼了一揖,“谢徐先生赏光。”徐慕九倾身做礼,连应着:“不敢当,掌柜可折煞了我这后生。”
几番礼数过了去,苏侑挥手遣那小厮前堂张罗酒水,随后关上了小舍唯一的一扇门。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整齐的斑块,苏侑的衣袖上反衬出丝丝缕缕的暗纹。他抬手请徐慕九落座,自己站于当面,拱手请道:“望请徐先生助在下之力,在下定以微薄性命报偿先生大恩。”
徐慕九歪了歪头:“这作何讲?”
“外人看来我苏侑固然家财万贯,寻常年月动摇不得,可这其中究竟,徐先生您却是再通透不过。”苏侑低沉了语调,“我这山野之人也瞧得出来,家国不宁了……”
茶水缓缓斟入杯盏中,丝缕烟气绕着徐慕九的指尖,轻薄的水雾中似乎透着个翩然的影子,瞧得徐慕九心里燥热,挥挥手拂去那水雾,方定神听了面前人的言语。
久历商道的苏侑面上难掩苦色:“在下幼时生在富庶之家,听得见得尽是些人心叵测,而今苏家早已被儿孙瓜分殆尽,不过空有个富贵的名声罢了。近些年月征税征兵,即便从不谙军政在下也看得出,当真到了用得上我等商人的时候,却不免有些同业之人吝于钱财。今在下斗胆请进了天奉宫……望徐先生助在下成此大计,苏侑拜谢先生大恩!”
言罢当真双膝落地,上拜九堂一般向徐慕九叩首。
这一回,徐慕九却是没有前去搀扶的意思,直立起脊背面色肃穆,瞧着那叩在地上的锦衣掌柜,语调竟低沉得全不像他本人:“苏掌柜,家国动荡不止您看得出来,谢公他也同徐某商讨多次,您可知这天奉宫是个多大的危难?”
苏侑叩在地上不敢起身,颤声应到:“当……当然明晓,在下心算明日便去求谢公结盟,吾等联手定能减低祸患,且不知徐先生意下。”
“你们这些商道徐某概不通晓,但是徐某提点掌柜一句,欲成大事之人必谋后患。”
言罢,徐慕九起身径自推门而出,大片阳光投在苏侑的背上,影子在身前拉进了小舍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