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烈日当空。逢国地处南方,虽才及初春时节,晌午的日光也如北方初夏,照在亲卫的软甲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午正一时整。
外城钟武门正对王城宣康门之间的玄苍大道上,两百带甲将士列队,旗鼓震天,极扬天家威严。钟武门前恭立七名文官,其中三名二阶大红朝服,四名三阶藏青朝服,长衫阔袖,儒冠乌纱,皆阖袖躬身,静候四国来使。
王城外众人屏息,气氛肃穆,内宫却有一人急得跳脚。
寻常宫婢也大抵猜得出,此人是宋英无疑。
宋英原是出晨二时一刻赶来通禀,其时四夫人早已于窗前梳妆,距现下足足两个时辰,却连四夫人的面都未曾见到。宋英心下自然清明。
早先因四夫人不待内侍,二人交往并不密切,在内宫里内侍们都知晓,断不可去烦扰四夫人。由此,纵是仰仗王上横行的宋英,也不愿去讨那份厌弃,因而此时也只得踏着步子缓解心中的怨气而发泄不得。
寝阁内,美人探出小指自粉盒中取出一点香粉,指上温玉似的三寸指甲染上嫣红的花汁,格外的华贵照人。
小宫婢托着粉盒候在美人身旁,温言道:“夫人还是不要戏耍他了,王上向来要脸面,夫人也不好惹得王上不悦。”
美人红唇轻扬,将指甲中细微的香粉挥在领中,道:“这些宦官平日里横行,朝廷内宫都要管上一管,杀他们锐气是自然,只是今日我自有计算。”
小宫婢见此,知晓四夫人心中明确,也不再多言,将粉盒收进妆奁,转身自妆台上拾起小镜交于四夫人手中。
四夫人随意打量了妆容,抬头望了天色已近午正一时一刻,便收起小镜从容起身,向小宫婢道:“时辰恰好,令车辇随仆不必赶路,只当平日游园为佳。”
小宫婢屈膝诺了一诺,遂提起绣襦退下。
宫墙外的甬道旁,宋英依然坐在石阶上大口喘息,面前三个小内侍排成一字,在墙根下垂首候着。四夫人垂眼扫过,遂将花窗掩上,提步踏出寝殿。
殿外候着四名身着墨绿色绣襦的宫婢,并一名侍驾内侍。
“避开西侧门的甬道。”四夫人红装华贵,音调也如样貌一般沉稳端庄,令人听了便想屈膝拜首,不敢私窥天颜。
侍驾内侍躬着身子,应道:“遵命。”
因得四夫人实实地不待宋英,所以待车驾已缓行出东宫,踏上往尚经院的小径时,宋英还坐在石阶上满腹怒骂。
此时玄苍大道上的将士昂首扩胸,已候使臣多时。
钟武门外,四辆双驾马车先后排列,车旁各站立一名锦冠华服的文臣,面容沉静,衣冠锦贵。
候在城外的七名朝臣齐齐阖袖长拜,道:“恭迎各位使臣——”
立于最前的是昪国长使文忠,儒雅清秀,目光深沉。四人中也只有文忠颔首回礼,其余皆面色淡漠,脊背挺直。
率先开口的是宁国六府督察宁晋。这身材肥胖的使臣面皮僵硬,笑道:“素闻逢国礼仪为先,今日竟遣了三阶朝臣迎客。我国尚小,不足为敬啊。”
“不敢。”立于首位的红衣文史道,“于外交之处,我国素来规矩严谨,臣使相应,不敢有丝毫违逆。”
宁晋听得了此番言语,面上倏忽冷淡,暗自咬了咬牙根。
见宁国使臣被如此嘲讽,立于最后的荆国掌史英庄心下暗自快意,清了喉咙,缓言道:“如此,速见了逢国王上才算正事。”
“英大人何必急迫?长途奔劳,自是该仔细看看这繁华国土的都城是怎样一番光景,午宴当时再见王上也不算迟。”宁晋到底觉得失了面子,便又开口阻挡英庄。
立于宁晋与英庄之间的朔国文史宗言沉默许久,却也终于开口,道:“现已午正一时一刻,想来见到王上也得一时三刻,还是用过午宴再游玩,恐误了正事。不知文大人意下?”
听闻宗言提及自己的名姓,文忠方转过身子颔首,始终不发一言。
红衣文史便让开城门,恭敬道:“请各位使臣先行。”
宁晋用力甩下袍袖,大步掠过城门,面色铁青。其余三名使臣缓步随行,各自心中计算飞速,面上却都挂着不衬心意的笑容。
玄苍大道平日繁盛,于是街道自然修得宽阔长远,仅徒步自钟武门行至宣康门便要将近一刻,再穿过重重甬道宫门,直至见到逢王,已然午正一时三刻有余。
当是时,逢王正襟危坐与殿堂之上,庄重威严。两旁食案备齐,数十朝臣皆盘膝端坐案前,礼服贵重,但位阶分明。殿上钟鼓礼乐安和,奏的是安康盛世之乐。
四人于殿下见了国礼,各由一名内侍引着,落座于次席。文忠与宗言居左,宁晋与英庄居右,菜色珍贵,仅次于逢王。
待四国使臣落座,逢王便拾起案上的纹龙戏云玉觞,向使臣举杯示敬。是时,殿下文武朝臣齐声请酒,道“恭迎使臣来访”,宏亮的嗓音仿佛震得乾德殿微微颤动。
四人各敬完酒水,宁晋便开口道:“贵国当真如传闻那般富庶,见王上所用的纹龙戏云玉觞是我国宫史上所记载百年前不知去向的古物,若换做宁王陛下,是万不舍得现于人前的。”
逢王抬眼望了望宁晋阴阴笑着的肥胖面容。
这位在宁国高居二阶的六府督察一开始便满身火药味,竟当着三国使臣和满堂朝臣的面,直喻逢国富庶乃偷窃所得,以至满堂寂静,无人敢出一气。
半晌,才听得逢王不急不缓的语调:“宁大人何意?”
“只不过钦佩罢了,王上莫不是多虑?”宁晋见逢王并不还口,笑容愈加地明显。
“宁大人今日来与我国议和,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如何会多虑?”逢王再遣人为殿下各人添了酒,举杯道:“望宁大人赏光。”
逢王原是不精政事之人,先王见他稳重随和又喜好书文,比起其余的兄弟算得上安稳,于是题诏立了他个太子。如今除却外交,有些老臣辅佐倒还顺畅。近年家国动荡,幸得迎进四夫人坐守东宫,镇得内宫安宁,省去了他大半心思。
由此,逢王全不懂得如何有力回击宁晋的嘲讽。
于是本能地向殿外望过去。
日光大好,辇驾热烈,仿佛明朗天穹下一团烈烈燃烧的火苗。
朱红的车帘挑起,美人一身高贵嫣红,乌发如墨,金冠华饰,仿若天人般傲然。乌润的瞳仁只望着乾德殿繁复的朱漆大门,却令殿中的每个人觉得那眼神灼热地凝着自己,不由得手心捏出了津津汗液。
美人移步殿前,方听得内侍高声通传:
“东宫四夫人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