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和九年春,四国使臣入宫议和。尔时逢王设摆国宴,以诸侯贵礼迎之,亲卫皆于内宫甬道各处列队相迎,声势浩大可比天仪。
——《万国史·逢章·逢宫正史》
昪、朔、宁、荆四国破逢国边境数城池,而各遣使臣共商议和之计,名为议和,实则劝降,欲不动兵卒而陷逢之国土百里。实将武之心人不尽知。
——《南都野记通史》
庐远城,城南解府。
解守徵晨起大早,现已将临晌午。因前夜与白静雪议盟,用了不少巫术将荒芜已久的后院幻化奢靡,波及到心神,又兴起饮了酒,现下脑内昏沉,已在正堂坐了大半日。
堂下伺候的两名婢子端着清淡的饭食候在帘外,足足候了三个时辰不敢出声。
晌午日光大好,婢子正站在门旁,阳光铺在二人背上,难免晒得有些惫懒。正待二人松缓之际,阳光却忽地被遮挡起来,身后突兀出现一个高大黑影。婢子们不禁失声,手中的饭食倏忽落地,精致细瓷应声碎裂。
这一串响动惊起了本就浅睡的解守徵。
富商抬了抬眼,眉间不禁拧在一起,开口道:“……退下去。”
婢子慌忙收拾起地上的狼藉,弓着身子退出去,仔细掩好了门。待婢子们的脚步声渐远,解守徵才坐直身子,拂了拂长袖向那黑影道:“近前来说。”
黑影顿了顿,提步踏上前去,在解守徵身前蹲下来,低声道:“并不见静雪先生,隐约听了些徐先生的话,许是昨夜巫术影响过大,今晨仍卧榻未起。”
“如此说来,你并未探得静雪先生的言语?”解守徵微侧着头,问道。
“……并未探得……”黑影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但到底是自幼习武掌控得住内息,语气里略微的慌张也只有近在咫尺的解守徵听得出来。
“见你这般样貌,定是叫徐先生捉了踪迹罢?”解守徵信手拾起桌上一杯凉茶抿了一口,道,“本没有什么大事,为此乱了心神便不好了。”
“是,谢老爷教诲。”黑影垂首拜了拜。
“过了晌午起身往王都去。”
“领命。”
黑影行过礼退了出去,留解守徵一个人在正堂。
富商微眯着双眼,抚弄着手上的精致茶盏,浅笑低语:“你看,到底还是要开始了……”
逢国王都,路阳城。
万丈宫闱,金雕玉饰。在逢国子民的眼里心里,逢王稳坐当中,仿若临世神尊般不可触碰。逢国虽小,却是难得的富庶,江山也稳稳地坐了百年有余,臣民们心下只当社稷安稳,国泰民安,这王宫的家事,也就只有宫中人明了。
是时,逢王贴身的内侍总管宋英正领着八名小内侍赶去东宫承华殿传话。邻邦四国使臣将及城门,整个王都恭迎,亲卫早已于王宫各甬道列阵,宫廷礼乐雍容华贵,奏起王威浩荡,侍伴君侧的四夫人却是迟迟未曾现身。宋英恐误了大事,信手点了八名小内侍携上王上的急诏,匆匆奔向东宫。
自设宴的乾德殿到承华殿,须经三宫两院,而后折过赏花游湖的洗欢园,再绕过王子们习经书诗赋的尚经院,沿湖畔小径直向东行,平时最快也须一盏茶时间方才能望见承华殿顶端最高的檐角。
宋英这边抱起礼服的前襟奋力向洗欢园奔跑,原本白皙的脸颊似是扣上了一整盒上品胭脂,只觉得喉间血腥翻涌,嘶痛得几乎立即倒地气绝。
此番迎接使臣,逢王仅向四夫人一人下了诏书,这时辰不少妃妾得了空闲,正聚在洗欢园亭子里谈些妇人家常,却远远地见小径另一头宋英的慌张模样,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宋英是王宫里的内侍总管,又是王上的近身内侍,平日里在内宫横行惯了,今日场面隆重,自己却闹出了这般丑态,心里自然记恨,见一众不得宠幸平日里只能讨好他的妇人们个个紧绷着面皮,欲笑不得的样貌,宋英心里狠狠地赌咒道:“莫叫我捏住软肋,若不然定将你辱与足下!”
“大人……你看那个,是不是承华殿丫头的服饰?”紧随宋英脚步的一名小内侍提步赶上来,遥指着湖对岸的一个墨绿色姣好背影,缓着气道。
宋英循着小内侍的指尖望过去,墨绿绣襦如同胭脂梅的花蒂一般毫不张扬却透着独一无二的光华。此时的宋英全然顾不得欣赏这园中难得一见的美景,抱紧衣襟高呼道:“那边的奴婢!快些回去传王上诏令!午正一时一刻使臣驾临,四夫人快些赶至乾德殿去!”
小宫婢回身望了宋英一眼,随即捻起裙角碎步闪进竹林后,不见了踪影。宋英怔了一瞬,皱眉强压下怒气,再提步奔跑起来,口中尚未停下对那小宫婢的唤声:“快些回宫通传!耽误了时辰谁都吃罪不起!”
这般狼狈相被那些妇人尽收眼底,只怕不出今日,内宫便无人不晓他宋英被一个下等小奴婢戏耍。
每念此,宋英都满心欲杀不得的愤恨。
只是今日却是最为重大,王上左右等不到四夫人,竟焦虑得连连踱步。宋英侍奉逢王多年,自然知道逢王并非焦虑之人,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颜面,念着回头一个个计算,于是脚下跟紧,待奔过尚经院,踏上最后一段小径时,宋英的脑袋里已经完全不知东西了。
好在承华殿已经近在眼前。
宋英不敢放慢脚步,紧紧抱着沉重的礼服前襟向宫门奔跑,身后原本带着的八名小内侍只剩了三个,也一并欲绝未绝将要跟不上脚步。平时这段路足足能走上半个时辰,今日竟一盏茶便走到了尽头,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
宋英终于在宫门外止了步子,三个小内侍仿佛得到解脱,纷纷软了双膝倒在砖石上,个个面上瘫软。
宋英回头看一眼仅剩的三个小内侍,转回身换了一口气,抬高声调喊道:“王上诏令,午正一时一刻四夫人必至乾德殿恭迎四国来使,望四夫人国事为重!”
喊完话便寻了个石阶重重坐下,大口顺着气,喉间像是含着一口血腥,冲得他连连作呕。待宋英平顺过气息,已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承华殿宫门仍是紧闭,不见有丝毫碰触的痕迹。
于是总管只得高声再喊了一遍:“四夫人天质高雅,用不上庸脂俗粉,现已出晨三时二刻,还有两刻必赶不到殿前,望夫人国事为重!”
宫门依然紧闭。
宋英心下明了,任自己再如何叫喊,也挪不了这大门分毫。他与四夫人本就不近,以他的心气,若换做平时定然拂袖而去,只是今日境况实在迫切,他也只得揣着满腹的怨愤继续守在门外。
朱门高阁,雅贵美人一袭红装夺目,倚靠在雕花朱漆小窗上,观望着门外狼狈的四人和远处乾德殿烈烈飞扬的红旗。
方才洗欢园中的小宫婢启开白玉粉盒,双手奉至美人面前,轻声道:“还有两刻,夫人赶得及么?”
美人启唇浅笑,齿如皓月,妆饰嫣红令得天下红颜妆色尽失,实实的高贵无匹,宛若控得天下般从容。
“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