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的手心里沁着冰冷的汗液,眼神闪躲不敢直视穆瑾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通明仿佛能看尽他的心事,令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碰触。
他垂着头,手指不停地扭捏衣襟,只觉得站立了许久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穆瑾在一旁细致地讲着院中花草的品类,许久未闻小公子出声便转了头去探看。
“可是刚及陌生之处还不习惯么?”
温柔的言语听得小公子心下酥软,更是拘谨几分,慌忙摇首道:“没……没有……只是家训如此,不可直视女儿家。”
这话自然是乱说,却也没有谁去计较,穆瑾仍是当他不习惯,拉过他的手领向后庭。
“清晨入城加之日夜颠簸,想必困乏了罢?与我认识住处可好?”
“好……好啊……”孩子支吾地回答,侧过头不去看路,跟着女孩往后庭去。
待二人离远了些,小树林里草叶飞扬,几乎将树旁的男孩埋起来。
叶骋一脚踢上树干,震得树叶簌簌落下,手中还握着陆泽骧的佩剑,这回剑鞘没有拖在地上,而是以双手攥牢,右手握在剑柄上,隐约可见腕上青筋凸起,上下牙齿磨得“咯咯”作响,声音分外清晰。
一刻前,叶骋奔进后庭东园,将长枪用力扽在地上,攥拳将呼吸平顺良久,终是不甘心欲将长剑也一并摔下解气。长剑已高举过头顶,正欲挥臂之时,三个面色急切的男孩一跃而上联手止住了他的动作。
“你们做什么?放开!”叶骋怒吼道。
面相清秀的男孩慌忙道:“大哥息怒!砸不得!”
“主人都不在意,如何砸不得?”
“这种质料城中从未见过,定是上好的品类,主人家极爱惜的。一是砸了可惜,二是可以此令剑主为大哥所用,岂不周密?”
经男孩略一提醒,叶骋顿觉有理,心下思虑着缓缓放下长剑。攀附在他身上的另外两个男孩也松缓下来,围在旁边纷纷出谋划策。
“阿楚言之有理,大哥不如一试便知。”
“师父时常教导‘三思而后行’,阿楚思虑缜密倒不如听他一回。”
被唤作阿楚的男孩顿时拿足了军师的派头,正色道:“大哥细想,若是剑主听令于大哥,还怕那新至府上的小儿不就范么?”
另外二人也忙不迭地应道:“绝好的计策,大哥不用便可惜了。”
“你三人先回去。”叶骋沉声道:“我看了瑾儿便来。”
三人应声退下,叶骋便提了长剑快步离去。
原本以为穆瑾只是领小公子识路,却不曾想二人如此熟络倒像他是个不相干的局外人一般。
叶骋努力压住火气,定了定神,放开剑柄提步跟了上去。
后庭是寝舍,两座院落皆四面环屋,长青树木错落有致布满庭院,才至初春,却已入目满园阳春之景。
小公子牵着穆瑾温软的手掌缓行在碎玉似的卵石小径上。
晨起清爽,庭院中稀稀落落竟有十数幼子,年纪均不过八九岁,着素色长衫,领边袖口镶着紫玉色边缘,一个个出脱得像是绝尘的玉石娃娃,落落精致全不似凡俗子孙。
穆瑾在一旁悉心讲道:“父亲今年教管了足足三十个学生,年纪最大的便是骋哥哥,方才你也见过了,确是个不服教管的顽劣脾性,人倒是不坏。以后你住进东园,大家便算是同门,都极好相处的。”
晨起的幼子们大多手上携着书卷,站在各自门前朗声念诵诗文,神态儒雅,已可见文秀公子之气,见得穆瑾行过,纷纷放下书卷向她颔首,如同朝中文臣见礼,谦敬而大方。
“这些大多是穆氏的族亲,还有几人是父亲故交的子孙。”穆瑾亲和地领着小公子往东园方向去,“来日若是殿前高中,人都知是穆元公的得意门生呢。”
小公子默然跟随,此时倒像极了温静公子,不似陆泽骧面前那般任性。许是蓦然离了陆泽骧身边,与不熟识的女孩在陌生庭院独处,心中的恐惧尚未缓和所致,眼神躲闪不知该说什么。
正支吾之时,忽觉穆瑾停止了脚步,本能抬眼望过去,见五步外四名学子并肩站着,由一个男孩带领,齐齐地挡在小径中央阻断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的男孩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初看竟比小公子还要像王族,鼻直额宽,眉宇间透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只七岁余便一身王者气派,眉间一点黑痣,如同御临九霄的神佛。
男孩并不说话,身后的小随从们自然开口。
只听得一声呵斥,站在最末的孩子提声命令道:“西园中见了庐远城云氏谁都要让路的!”
虽不愿听人命令,但这群孩子的出现着实转移了穆瑾的注意,小公子暗地里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一边穆瑾自是不甘,即刻收敛了笑容,驳斥道:“这穆氏的宅子里岂容得云氏做主?平日里欺压同门便罢了,今日家客来访你们还不知收敛,当真没有羞耻了么?”
云巍苏见小随从们无言相对,却并无言语,握着折扇袖手而立,仿佛原本便打算听这出戏文。对于这个看似满身敌意却表现得一派凛然的男孩,小公子一瞬间便没有丝毫的好感,暗自攥了攥手掌,抬眼观察起他的举动。
穆瑾像是一头小兽,由不得旁人半点侵犯,一双乌黑澄亮的水目牢牢地盯住云巍苏。这个贵公子好似全然不在意,竟坦然地迎上她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唇角微微地翘起些许。
小公子看不出那个表情里有什么。也许是鄙夷,亦或是久未逢敌的欢欣。他说不清,只是知道自己当时很讨厌这个笑容,那表情像是说他完全知道别人的心思。
很让人厌恶。
于是小公子向前踏出一步,与穆瑾站于一线。
云巍苏的目光从穆瑾身上移开,淡然地扫了一眼方才上前的孩子。须臾,贵公子霍然展开折扇,迈步与二人擦肩而过,将小公子撞得踉跄,领了四个小随从渐隐于拱门外。
“西园的骄横子弟罢了,不要理他!”穆瑾扯了小公子的手大步向东园迈去,白圆的小脸上闪过一抹乌青,却迅速收敛起来,转而笑意盈满;“平日里东园的学生少有踏足西园之人,这云氏与骋哥哥向来不和,学生们倒也识趣不去招惹他们。你只记得见了这般事情不去理睬便好,免得惹上一身麻烦。”
“从未见过这般骄纵,连王都中人都不曾有过。”小公子道,“许这纨绔子孙当真有些什么名目。”
“你去管他?前方便是东门,且去看看房间布置得合不合心意。”
叶骋提着长剑,面前站着的贵公子与四名小随从面相端正,衣着也合体,只是无论如何看去,都是分外的不顺心。叶骋皱眉道了句“快些让开”,便提步欲让过云巍苏跟上院内二人的脚步。
方才受了小公子轻视,现下又逢仇敌,云巍苏砉然合上折扇,端正地阻于庭门与叶骋之间的小径上,摆明不放他脱身。四名小随从见势,立即上前将叶骋围住,一副欲群起欺凌的势头。
叶骋见此行为,将长剑一横,怒目而视道:“若是误了大事,我定不饶你!”
“叶骋少爷好大火气。”高个儿男孩扯了扯僵硬的面皮,“什么大事需少爷亲自去做?”
小一些的男孩双目闪过精光,接口道:“阿楚那班随仆用不上了,叶骋少爷莫不是去跟踪小小姐罢?”
一语中的。
叶骋被点中心事本该极暴躁,念及穆瑾与小公子独处心下焦虑,竟生生将满积的怒气藏进腹中,咬牙道:“却不知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高个儿男孩上前一步,道:“那小小姐与少爷有什么相干?”
云巍苏抚弄着扇柄上的白玉坠子站立一旁,唇角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漫不经心地。叶骋忍了几回终是将口边的怒喝咽下,提了长剑便走,全不理会四个孩子的阻拦。
穆元公府中教管的幼子年纪都不过七八岁,按穆元公“十岁之上不予接管”的规矩,府中找不出比年方九岁且生于元月的叶骋再年长的孩子。再者身强体壮性子又天生急躁,任云巍苏再如何纨绔也不敢强阻。
犹记得云巍苏四岁入府时,第一眼见到叶骋,被吓得面色煞白整一日未吐只字,由此,叶骋是断不会怕他的。
相较,云巍苏身为庐远城官家子孙,行事自比叶骋稳重许多,数月便拢得西园人心,与叶骋分峙东西,毫不相让,自然也不曾畏退。
幼子心气高傲,双方均不妥协势必要将矛盾激化,于是四道目光于二人间纠缠碰擦,撞出闪灭的电光。
叶骋双手握剑,怒道:“无心与你纠缠,快些让开去!”
云巍苏执扇挺立,一手背于身后,面上似笑非笑道:“怎说是纠缠?趁得闲暇想与骋哥哥讨教一二,却连这个面子也博不来么?”
薄唇含笑,眉宇高雅,却怎么看都是挑衅。
叶骋握剑的手紧了紧,左脚暗暗向后挪动几寸,眼中怒意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