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厮恭候你多时了。”徐慕九一展长袖抚平了琴弦,提壶斟满茶水,“公子爷倒真是沉得住气。”
墙角里踏出一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走到案前盘膝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握起茶盏将其中凉茶饮尽,才慢慢道:“小角色罢了,理他作甚?方才见隽阳不情愿的样子,可是你又说了什么诨话拿他取笑?”
“你难得主动与我说话,却是兴师问罪来的么?”
“你当是,那便是了。”
见了面前满面僵硬的贵公子,徐慕九当真想将古琴拾起来给他松松皮肉,却不料心事被白静雪窥了个干净,年轻琴师当即揽古琴入怀,作势将走。白静雪并不言语,只把一双莹蓝色的眸子凝住了他。
徐慕九真真地自那双眸子深处读出了“此时若去,永勿回头”的绝情。
“罢了罢了。”他挥挥袖口,重新坐下来,“你身子尚未缓和,且不与你计较。此行辛苦,何时回王都?”
“内宫阉人蠢动,定要斩除他们的后路才可心安。”
“铁了心与解守徵盟约么?”徐慕九望向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截不可教化的朽木。
公子全然不在乎,自顾地说道:“此行随名为掩盖七公子行迹,实则以此为由广识各路豪士,以保逢国王室百年基业。你心中知晓,我父王身旁随着的内侍总管一早便有夺权谋势的念想,阉人们身虽残,志气犹盛啊。”
“如此,你继位的希望岂不微渺?”
“依你所言,”白静雪道,“皆是命数。”
徐慕九不再问,白静雪也不答,二人只是面对着饮尽了一壶凉茶。
末了,才闻得白静雪带着鼻音的细语:
“过几日回家看看罢。”
榭城,华麟长街西首。
陆泽骧站在古朴的府门外,青衫柔软,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被一旁的小公子牢牢攥住,骨节微微地泛白。
“小将军放下枪歇息罢,在下万不敢逃的。”
叶骋右手端着枪,左手提着陆泽骧的长剑,冷言道:“你这类人说话断不可信的,恐你伤了我府中家眷。”
“多虑。”
既是将他当做了险恶之人,陆泽骧也无言辩驳,连声称“是”,便转过身去。小公子心下一叠声咒骂他的怯懦。
这时正门自内启开一条缝隙,守门的小厮探出脑袋左右打量几番,才向叶骋道:“温姨才吩咐下来,断不予你开门呢,怎么还带了不相识的人回来?”
“这二人身上携着兵刃,说是师父的家客,我恐生事端便带了他们回府交予师父处置。”叶骋道,“与你有什么相干?”
小厮缩了缩肩膀。此举并非惊慑,却也绝不淡然,小厮缩回门内掩上了缝隙。
中庭荷塘清凉,虽未生花叶却也仍是碧波轻漾。塘边小亭中茶香悠长,黑白双子隐隐地展开斗势,双方屏气凝神不出一言。
“破势!”
白子应声而落,相峙一炷香有余的棋局骤然得解,四周黑子尽数覆亡。
小女孩眨着水润润的双眼凝着棋盘上摆满的棋子,向对手道:“星惘棋阵也不过如此,父亲却说有破天之势?”
约五十许的儒雅老者饮了一口茶,面上笑意慈蔼:“这局是先王的星使细观天星之位所布,一子定一局。中心为黑子,所指地王之尊,破势,便是破天下。且看执白之人攻势如何,兵刃与书文虽攻势缓急不同,结果却是不分胜负。”
“方才父亲执黑守势,不急不缓,是以书文抵我兵刃?”
“刚柔相克。”老者手上捻起一粒黑子,捏在指间抚玩,“星惘棋阵解法何止百千,向来破势之人所用非书文即兵刃,可这守势,只有其一。”
黑子自指间滑落,正落于一角,整盘局势瞬间扭转,黑子反压白子,形成只手遮天之势。
“军师。”
小女孩愣愣地盯住父亲落下的黑子,口中喃喃:“军师?”
“黑白棋子已将地王包围,无论如何也是脱不开身的,此时黑子若要救出地王,只得自外围攻入,斩杀围军。白子的全部精力都落在中央,此时若忽然杀出一支援军,白子必亡。唤军师,以控大局。”
老者探手拍拍女儿的发顶,语气和缓细腻:“瑾儿不过七岁,还未到习此棋局的年纪。不过瑾儿须应爹爹一事,不可在城内传习兵事,切记穆氏的家训。”
小女孩轻轻点了头,回身仔细盯牢整盘凌乱的阵势。黑子看似无章实则有序,混乱中直指地王之位,若非父亲停手,她的白子定会全军覆亡。父亲所用的战策是“舍得”,舍去一部分黑子诱敌深入,然后唤出军师一击必杀。
小女孩看得一阵心慌。
守门小厮恰在此时请入中庭传禀:“大人,叶骋少爷回来了,带了两个不相识的人,说是大人的家客。”
“可有一名幼童?”
“是……只是身旁还有一青年人,身长八尺有余,叶骋少爷说他随身携着兵刃。”小厮支吾着回道。
老者站起身踏出小亭:“不妨,吩咐府门迎接。”
言毕,回身向亭内的女儿道:“瑾儿,随爹爹一同迎客可好?”
“骋哥哥带的家客?”
“是新朋友。”
小女孩闻言一阵欢悦,疾步跑过来抓住父亲伸出来的大掌,催促老者快些出门。
“不急,见了客人切记礼节为先。”
“父亲何时见我不拘礼节了?”小女孩不掩面上的急切,迭声催促父亲,“骋哥哥向来不将礼节放在心上,若是惊吓了客人且叫人等得心急才算父亲失了礼节。”
老者心下清明,任自己再博识也万辩不过这个口齿了得的独女,只得随了女儿的意,领她出府迎客。
穆瑾万想不到新来的孩子是个娇小可亲的小公子,就像叶骋也万想不到这两个“不相识的人”能让老头儿亲自迎接一样。
见穆元公展袖长拜,叶骋便收了长枪,左手里犹握着陆泽骧的佩剑死死地不肯放手,眼神随着穆元公身后的小女孩隐隐地移动。穆瑾显然注意到男孩面上的不自然,只是佯装不察,待父亲与那孩子身旁跟随的青年人见完礼便上前牵起小公子白软的小手,笑意柔软:“日后便是本家,我带你入府识路可好?”
小公子还未从惊吓中清醒,仰头望着高过自己两寸余的女孩,木然地点下头。
见状,叶骋咬咬牙自鼻腔内挤出“哼哼”的声音,攥紧长枪和剑柄恨恨地向府门踏去。拖着剑鞘摩擦过青石板与陆泽骧擦肩时,青年人脸上因心疼而抽搐的样子分外清明,许是男孩脚下的怨气太重,以至陆泽骧眼前出现了石板被踏碎的幻觉,终是将口边劝阻的话囫囵吞下去,在胸腔内化为一串细微的呻吟。
叶骋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直至背影消失在府院深处再没有回一下头。
“陆大人见谅,老者管教不严。”穆元公叹口气只得再向陆泽骧作一长揖致礼。
陆泽骧慌忙回礼,道:“穆公多心,多心。”
谈话间穆瑾与小公子已经入府不知往何处去了。陆泽骧四下里张望片刻,心下思衬着不好开口,让人觉得有失王公气度,便信口寻了个话题向穆元公道:“见叶骋少爷眉宇间气度不凡,想必是个什么世家?”
此话出口他真真地想倒吞回去。
这个叶骋任谁都看得出是个不服教管的孩子,穆元公素来规矩严谨,自是不愿在人前提及,如今自己竟迎头直上,岂不是白白地丧于铁刃之下?
岂料穆元公面上竟无丝毫不悦,反谦敬地请他入府,细细答道:“叶骋原先确是个世家,可惜了家道中落,他父亲只得托人不远千里寻我这世交老友,将遗孤交予我抚育。”
“可是哪个有名姓的世家?”陆泽骧见穆元公不介意,心里也稍稍放下,不好驳了老者的笑意只得顺着话继续问些本不感兴趣的东西。
“陆大人也是习武之人,想必曾听过叶氏的名衔。”穆元公声线平稳,似是向青年人喟叹自己年轻时听过的故事,“先王昌和十四年,调军北上抵御北方莽原上的乱匪起义,此时正逢朔国犯境,大军左右危难之时,左将控军都尉私率十一骑突袭,一举得名。”
停顿了片刻,老者才缓缓道来:“先王亲封‘龙卫护疆将军’,福延后世。”
“……叶辽?”陆泽骧不自觉捏住下颌,一时竟对这毛孩子生出几分敬意,于是口中低语,“眉眼间英气不凡,原来确是个世家子弟。”
穆元公只笑不答。
不觉已步入中庭,小亭内的棋盘早已被家仆请下,换上精致的糕点。穆元公遂邀陆泽骧一同落座暂歇。
院中初春景致恰逢怡人之时,衣带当风恍惚自如谪仙。荷塘另一端还隐约可见两道娇小身影,一道笼花粉,一道璞玉白。陆泽骧不禁抬眼望过去,一时如同望见不远时光彼端的两道温润背影,唇角不觉笑意渐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