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欣喜,因得性情沉稳,只是眸中闪了闪,身子却并未挪动。
四夫人举步踏入殿中,身后随着两名身着墨绿色绣襦的宫婢。
殿中朝臣齐齐站立阖袖,将嫣贵美人迎至君侧。
四夫人舒展袍袖端正坐下,随侍宫婢立即携了银壶添酒。殿下朝臣坐定,尚未及使臣见礼,便闻得美人端庄之音:“宁国广博,我等寸土小国自然比不得,大人若是执意与我逢国相较——”
深邃的黑瞳渐渐与宁晋的瞳孔相对,红唇微启,美人淡然道:“敬请随意。”
逢国富庶,在四国的贸易往来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宁晋身为宁国六府督察,商道之事自然有所涉及,每月与逢国往来的账目他心中也如明镜。若非此行王命重托,他倒也乐得与逢国商贾结交,亲眼见见他们的经商之道。
只是此时见了四夫人不明用意的笑容,还是忍了忍,道:“临行时吾王万般告诫,言那逢国国君是心思沉稳之人,务必设防。今日见了四夫人,才知王上并非神人,也如诸臣一般家事难为啊。”
一旁的英庄始终含着笑意,听宁晋没有休止的刻薄之语。
左侧的文忠与宗言面上淡然,始终未出一言。
“大人之意,欲言宁王并无难为家事?”四夫人截下宁晋的话语,不留分毫情面,“恕浅薄妇人不懂礼数,敢问宁王家事,为何大人知晓?”
宁晋怔了一怔,迅速敛了眸中的怒意,举杯道:“罢了罢了。今见逢国果然不凡,宁晋失礼,望王上与夫人恕臣不敬之罪。”
“宁大人多虑,该是孤王叮嘱不善。”逢王面上终于松缓,染上些温静笑意。
见气氛缓和,英庄方才开口道:“我等与贵国相峙多年,到底得不出结果。贵国书文繁盛,人人通礼识文,荆国却多是粗莽武夫,吾王念此,便遣臣下与贵国议和,欲结盟交好,相携同行共拓大业。”
此言一出,便是欲独吞逢国,其余三国听了自然是不从的,于是宗言清了清喉咙,接口道:“朔国虽少有不识礼教之辈,却也重情义。当年吾先王调兵助贵国平乱,如今自当交好。”
“宁国礼教自古便是以榭城穆氏之教为主流,与贵国建交是自然之道。”宁晋道。
“昪国无言。”文忠淡然阖袖。
其时形势已然明了,四国同与逢国交好,若逢王应下,自不能厚此薄彼伤了哪一国的颜面;若不应,必然又成驻军的借口。适时三国来犯,结交的一国定会袖手,坐享其成。
无论朝臣,四夫人,或是逢王,即便侍酒的宫婢心中也知晓,四国使臣同至,为的便是将逢国陷于两难,除之如拂尘。
若按大国议和的惯用门路,接下来势必要提逢王一言,以易盟约。
于此,四夫人原已做好万全之备,却未料及朔国文史一句轻言,骤然扯出了话题。
“夫人所着礼服甚是华美,不知质料产自何处?”
这般言辞,便连一向心思细密的四夫人也不曾料及。殿下朝臣皆是一瞬怔愣,全猜不透宗言心中所摆的算筹。
“庐远城贡缎。”四夫人静了静心,言道,“大人若看上这料子,但拿些回去也无妨。”
此番议和,原是四国联手设下的局,四夫人计算着逢国万无胜算可言,即便保得过一时,也绝没有后路。方才宁晋言语不敬,原是想与逢国结怨,逢王不精政事,便不与宁国交好,从而寻着这个因由举兵进犯,若一城攻破,驻在关外的四国大军便倾巢而入,将逢国瓜分殆尽。
面对如此良苦计谋,四夫人自是不敢妄言。
一步错,山河破。
“庐远城繁华,当真令人艳羡。”宗言言语间毫不掩饰心境,温润的眉眼与逢王正对着,毫不躲闪。
须臾,却闻得话锋骤转:“临行前才听闻,七公子刚及庐远城便与解慈公盟好,王上可知晓?”
“阿七自小拿得定主意。”逢王心下紧了紧。见逢王应付不得,四夫人借食案掩藏,探手攥住他的指尖。指节上的冰冷登时刺入四夫人掌心,带着微凉的汗液。
暗自抚慰了王上的手背,四夫人方才收回手去,重整袍袖,与宗言相视,道:“大人不知,我这个幼子年纪虽小,却事事拿得定主意。虽有时生些枝节,因得年幼任性,也并不去管他,万事都是由着性子的。”
“原是如此……”宗言颔首思衬片刻,继而道:“七公子年幼便结交商贾,当真是有帝王气魄。”
“大人过奖。”
二人颔首间,各自心中岂不明了。
宗言意指七公子,四夫人意护七公子,一推一还间,眼前看的人也都懂得了些许端倪。
只闻宗言语气仍是不缓不急,浅笑言道:“七公子独行,王上与夫人也当真放心?”
等的便是这句!
四夫人红唇嫣然,笑意逐渐自面上漫开。
“路途甚远,如何放得下心?此行止于庐远城,想来这般时辰,他该四处游玩才是。”
“果真还是幼子心性。”宗言高举酒樽敬上。
逢王执玉觞示意,以长袖掩面饮下。未及饮尽,竟觉宫殿飞旋,眼前全不见清晰物事。纹龙戏云玉觞自指间滑落,不知滚去何处,逢王只觉头颅沉重,便一头栽倒在四夫人的红裙之间再没了知觉。
朝臣俱惊,纷纷站起身,有几人欲冲上来查看,却又顾忌王威,只提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
四国使臣也恍然惊怔。
四夫人从容敛住面上的笑意,将逢王往怀中揽了揽,轻声向殿中混乱的众人道:“不妨,王上醉了,遣人送回寝殿罢。”
问此言语,殿中众人方才松了口气,殿外侍奉的内侍抬着帘榻匆匆奔入,仔细将王上抬至榻上,送出殿外。
四夫人目送帘榻渐渐行远,方回眸向使臣道:“各位大人见谅。”
宗言闻之忙俯身长拜,道:“罪臣不敢。”
“大人严重。”四夫人挥手免礼,“王上本不胜酒力,今日也是未劝得住,还望大人不介意才是。”
朝臣齐齐阖袖,声沉如钟:“吾王万安——”
“如此,妇人便僭越,与各位大人共商国事。”
美人低眉颔首,不胜艳媚。
朝臣来使骤然惊怔,齐齐望向殿上的一袭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