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一年,谢西泠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颠覆她一生命运的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翻云覆雨的帝王。
他早已不如当年的健壮硬朗,还未六十便头发全白,双目暗黄,面皮松垂,眉间皱纹深刻。身为医者,谢西泠几乎在一眼间就断定他因长期疲累,酒色放荡,情绪暴戾,随意发怒等以致精气不济,积劳成疾,肝气郁结。
她看着他,心情激荡,刻骨的仇恨犹如巨浪,在她心中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她最后的理智防线。
卫寒冰在她身旁咳嗽一声,意做提醒。在他的注视下,谢西泠行礼落座。眼前满桌珍馐,她却毫无食欲。
“是谢家谢长青的女儿?”皇帝喝了一口酒,眯眼打量着她,下垂的嘴角扯起一个笑,感慨:“都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谢西泠没想到反而是他主动提起她的父亲,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愧疚,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忍不住浑身发抖。
做了那样的事情,然而这些年来却丝毫不曾放在心上吗?午夜梦回,心头也不曾有半丝歉疚悔恨?
“是。”谢西泠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坚冷锐利如冰凌。“皇上还记得家父?”
“当然记得,他是太医署里最好的大夫。”他回答她,仿佛想到什么,忽而蹙起了眉,叹息不语。“可惜……”
“可惜什么?”谢西泠咄咄追问。
那样冷厉的神色和语气,让身旁的卫寒冰冷不丁吓了一跳。这个丫头,真是不要命了吗?
卫寒冰抬起头,瞧见皇帝眼中已有不豫之色,急忙自桌底下伸过手去,扯了扯谢西泠的衣衫。
然而,那个紫衫女子正在气头上,压根不理会他的警告和提醒,大胆的直视着商国最尊贵的男人,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怒气。
局面一触即发。
卫寒冰忍不住扶额叹息。“皇上恕罪……”他正准备为谢西泠说话,皇帝却对他摆了摆手。
出乎意料的,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或许是因为心底真的有一丝残存的愧疚,那个脾气向来不好的天子却并未发怒,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轻描淡写的换了话题:“太子的病情怎样?可还有救?”
见局面缓和下来,卫寒冰长长的松了口气。
但,女医者却并未答话。
生怕这个倨傲的女医者再次触怒圣颜,卫寒冰赶紧打圆场:“西泠,皇上问你话呢,还不赶快回答。”
谢西泠沉默的看了一眼暗自心急的友人,勉强压下心中愤怒的火焰,淡漠的答道:“经过诊断,是中了枯心草和刺舌之毒。”
其实实验还未来得及做,谢西泠并不太确定,但她一向信任自己的医术,何况她不想在皇帝面前说出诸如“不一定”、“大概”、“猜测”这样模糊的词语,那样未免显得太过优柔寡断,气势不足。
皇帝皱起了眉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一时没有任何反应。松垂的眼皮下,黑色的瞳孔里冰冷无情。
“那么,你可有把握医好太子?”皇帝端起桌上的半杯酒,一饮而下:“既然原因找出来了,那么也就能治好了?”
谢西泠犹豫一瞬。“方法我已经想好了,只是刺舌产于黎国的死亡沙漠,唯冰月玉晶虫卵可解,这解药当然也得去黎国找。”随后她话锋一转:“不过即便如此,民女也不能回答皇上有把握一定医好他,民女只能尽力一试。”
她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语让威严的帝王再次变了脸色,皇帝定定的看着她:“尽力一试?你当商国有多少个太子,可以让你毫无把握的一试?!”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不怒自威,神色中已透露出狠厉阴蛰的成分。
“没把握便是没把握。”年轻的女医者却是毫不畏惧,一字一句清晰道:“民女说了必当尽力而为,可若当真医不了,皇上便是杀了我也没用。”
“放肆!”夔帝拍案而起,厉喝,“你还真当朕不敢杀你?!”
形式直转而下,原本渐渐和缓的氛围陡然间重新变得剑拔弩张。
“皇上息怒。”卫寒冰立刻跪下替谢西泠求情:“西泠她不是宫中之人,因而不懂规矩,并非有意顶撞皇上,望皇上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
卫寒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也真是太莽撞妄为了。他深深明白,在宫里,面对强权,硬碰硬只会死得很惨。既然明知不可能,何不绕道而行?何必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但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他:也许她是属于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人。他是无所谓陪她一起,但总不能不为卫家上下打算。
然而,一旁的紫衣女子却对他心底的纠结和困苦毫不知情,她神情淡漠,丝毫不为自己惹怒了执掌她生死大权的帝王而恐惧担忧。眼底深处甚至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嘲弄。
谢西泠转头看了卫寒冰一眼,目光闪了闪,仿佛有一瞬间的动摇,但最终却只是漠然的转开了头。
“不,民女并非不懂规矩。”她并不领他的情,内心坚定的打算独自将这条黑暗而曲折的危险之路走完。谢西泠缓缓站起身,平静直视着帝王燃烧着怒火的双眼:“民女只是想让皇上知道,医者也是人,并非神,无法起死回生。”
事到如今,卫寒冰也只能扶额叹息。这丫头的脾气也太拧了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非得血淋淋的撕开伤口,将心中的死结掰扯明白。这无疑算是一种勇气,但也不能掩盖它愚蠢的本质。她那样据理力争的,难道就只是一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结局?更何况,这场战争早就注定她会是输家。而输得惨烈程度,取决于她能接受多大的退步。如果她非要步步紧逼,只会一无所有。
“西泠,别再说了。”卫寒冰暗自着急,扯了扯同伴的手,想要制止她向危险迈步。但这次谢西泠直接冷冷摔开了他的手。
女医者神色冷定,誓要刺痛帝王的心,一个字一个字的重重道:“就如同十一年前,民女的家父不能救活早已断气的馨夫人一样。”
那个名号戳中了帝王心底最隐秘的伤口,虽然那个温婉的女子早已死去多年,但却是永远活在他心底。
很多时候,得不到的东西,远比握在手中的更显珍贵,也更让人难以忘怀。如果她还在,说不定也只是后宫众多悲剧中的一起,可只因她在最美的时刻凋零,便成了一种永恒。
仿佛在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精气神,暴怒的皇帝颓然坐倒,脸色灰败。
“西泠,住嘴!”卫寒冰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让她说下去!”许久,那个显然余怒未消的帝王忽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轻声:“说下去。”
“皇上只知自己失去爱妃之痛,却不知民女与家母失去至亲、被迫流离之痛。”女医者的胸口不停地起伏,心中情绪激荡,“民女不过是一介草民,在皇上眼里,命如蝼蚁。民女不怕死,民女只是想知道——”她顿了一下,眼神锋锐如箭,直刺向商国的最高统治者,“是否居高位者,都只顾自己感受?握生杀大权,便可随便赐死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