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医者的脸上有不顾一切的疯狂表情。这些诘问日日夜夜盘旋在她脑海,如今,终于可以如离弦利箭,射向一切血腥灾难的罪魁祸首。
她惨死的父亲,郁郁而终的母亲,她悲惨动荡的童年,凄苦寂寞少女时期……这些恶果和苦难,不应该只由她来背负。
谁做错了事,谁就得来为这场错误负责任!
谢西泠与天子对峙,面如玄冰,坚毅果敢,双目赤红,犹如泣血。
气氛降至冰点,卫寒冰却反而松了口气。
罢了,她终究不是这深宫里的人。他其实早应明白,她不懂得委曲求全,更不屑于虚与委蛇。如果这就是她想要的,那么他应该尽全力助她达成心愿。
正直勇敢是她的优点,但在权利等级森严的皇宫里,这是断送性命的最佳捷径。
卫寒冰站了起来,静立在她身侧,他已作出决定,发生任何后果,他必一力承当。十一年前他没能做到的事,十一年后,他绝不会让悲剧再次上演。
夜色深沉而诡异。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结了层薄冰,寒入骨髓,在冰层之下,一切都被冻结,凝滞死寂,唯有琉璃灯盏中光影闪耀,如命运诡谲难测。
杨新泉杨公公一直候在外头,侧耳倾听着暖阁内的声音,揣测着帝王心情,估摸着形势变化。按照皇帝一贯的脾气,敢于挑战权威者,多半是没有退路的。
想到此处,杨公公不禁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谢长青他是知道的,医术高明,人也正直,他多年的风湿就是全靠他当年的细心调理才得以痊愈。当年谢家变天,一朝入狱,天子震怒之下,他虽有相救之心,却无回天之力,只能不负谢长青所托,尽力替他家人打点,让她们在流放之时少受些欺负。
当年他目送她们孤儿寡母离开之时,这个小女孩儿年仅八岁,对一切突来的灾厄懵懂无知,只知哭天抢地。如今再见,她的执拗刚强,已不输于她爹当年。
暖阁中沉寂了很久,杨公公正考虑着是否要冒险进去打破这僵持的沉默,皇帝突然开了口。“不愧是谢长青的女儿。”他注视着谢西泠,竟是笑了,“直言不讳,很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骨。”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卫寒冰震愕不已。看得出来,谢西泠也同样惊讶。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皇帝沉声继续,“不过,要想拿回你们家族的荣誉,总得先向我证明自己的本事。”
谢西泠看着他。“民女可以向您证明。”她断然的说。
“好!”皇帝赞赏的看了她一眼。然后他转向卫寒冰:“卫少将,便由你走一趟黎国,去寻解药吧。”
“末将遵命。”卫寒冰跪下领命,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
“现在还不行。”谢西泠插口道。
“嗯?为什么不行?”皇帝明显不悦,“反悔了吗?”
“不是,民女说到做到,绝不反悔。”谢西泠道,“是时间的问题。冰月玉晶虫冬日深眠,春日产卵,得等到四月,天气暖和才行。”
“好,就依你所言。”皇帝道,“卫少将,你就且缓一缓,等濯儿的十六岁生辰宴过了再出发吧。”他再次看向女医者,眼神凛然:“那么,拿到解药之后——朕希望你能不负众望。”
“好。”谢西泠昂然答应,但她又补充道:“但民女要的却并非荣誉权财。”
皇帝眯起了眼睛。“那是什么?”
谢西泠看着皇帝,眼神坚定,即便她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是何等的危险可笑,仍旧不能说服自己放弃。“我要皇上在民女父母坟前上香祭奠,向谢家致歉,承认你当年所犯下的错误。”
她不应该说这句话的,实在是愚蠢至极。杨新泉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忍不住为她担忧。这下看来是难逃此劫了。勇敢跟鲁莽可是有分别的啊,小姑娘,何苦要自断后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呢?如果命都没有了,一切还不是空谈?
果然,皇帝很久都没有说话,面色阴沉不定,瞳孔骤缩,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危险信号。
他们再一次长久对峙,沉默无言,电闪雷鸣。
卫寒冰此刻已无力回天,只好静等宣判。
“好。”良久,皇帝沙哑着嗓音开口:“如果你确信你能做到,朕会答应你。”
“我会做到。”谢西泠斩钉截铁的回答,同时心中轻轻松了口气。她不是不紧张的,但这个信念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她曾发誓要达到目的。人不能只为苟且活着。纵使今夜的退步妥协能让她享受富贵平安,但自己心里的那个坎,却永远无法跨过去。她不愿自己此后一生都在悔恨自责中度过。
但只有杨新泉知道,哪怕她真的做到了,也永远没机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挑战帝王的绝对权威,服侍过三朝皇帝的他深刻懂得这个道理。其实皇帝的避重就轻已经给了她台阶,他可以给她荣誉,但荣誉之外东西,她不能索求。
待卫寒冰和谢西泠离去好一会儿后,杨新泉才掀开锦帘,轻语道:“万岁爷,夜已深,还请早些歇息罢。”
皇帝以手支颐,沉默片刻,开口问道:“新泉,你觉得朕错了吗?”
“奴才不敢妄揣圣意。”
“老东西!”
“朕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但天下无人可以来质问我,没有人能让朕低头认错。”皇帝望着虚空,露出睥睨之态,“权利决定对错。”他斜睨一眼杨公公,低声问道:“你说是不是?”
“是,是。”杨新泉嗫喏作答。
“若非如此,朕当年又何必费尽心思要这个皇位。”皇帝冷笑了一下。“跟了朕这么久,朕想你应该知道怎么做吧?”
“是。”杨公公心领神会。“奴才明白。”
“做得干净点。”皇帝道,“现在先别忙,等卫少将离了京再动手。”
“奴才遵旨。”
夔帝皱着眉,沉思片刻,又道:“朕昨日拟的那道旨意,一并等卫少将走后,再昭告天下吧。”
杨新泉心下一凛,却神色不动的顺从回答:“是,奴才遵旨。”
杨新泉很明白,帝都又要变天了。那道更换太子的圣旨宣读下去,朝堂之上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惊风骇浪。所有的暗涌礁石,都将变成汹涌浪潮,水漫帝京。
侍候夔帝回明心殿歇着,等他睡熟了,杨新泉才轻手轻脚退出门外,叮嘱值夜班的小太监好生照看着,自己慢慢走回住处。
二月末的夜风阴寒刺骨,杨新泉一路左思右想,最终下定决心,吩咐屋外的小欣子:“明儿上午卫寒冰卫少将要进宫教授八皇子殿下武功。你找机会告诉他,今晚之事还没完呢,让他处处留点心,以防不测。尤其是谢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