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做了那个梦。刀光,鲜血,白雪,旷野……她躺在冰冷如刺刀的雪地里,睁大空洞的双眼木然望着铁灰色天空,感觉自己仿佛要融化在那一片死寂的寒冷中。孤独与绝望之感如影随形,它们是苦难的烙印,被岁月一刀一刀深刻在她的血肉与灵魂中。它们如潮水反复,每一次的喷薄而出都会击溃她单薄软弱的意志,令她沉溺于无尽的伤痛和怨怼之中。这彷如一个永恒的诅咒,难以打破。
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好了。她在梦中悲哀的想。眼泪沁出紧闭的双眼,自眼角缓缓流下。
在她即将沉沦下去的刹那,敲门声拯救了她,有节奏的叩击声将她强行扯离梦境,拉回现实。
谢西泠呻吟着醒过来,瞧见窗外已是夕阳西下。这一觉睡得实在太长,头昏脑涨。她从桌上抬起头,扭了扭脖子,伸展被枕得僵麻的双臂。案桌上到处都是杂乱堆砌的书籍,毫无活动的余地,手臂一动便碰倒一叠歪斜垒放的书籍,有两本滑到了地上。这些都是谢西泠从皇家藏书阁中借来的医药巨著,她整日研读,以期能对太子殿下目前的状况有所帮助,但这心愿却总是落空。
谢西泠下意识的瞥了一眼遮掩在乱书丛中的透明水晶药瓶,里面装着的半瓶血液已经冷却,凝成暗黑色的血块。她端详瓶子片刻,不由叹了口气。她还没有勇气接受事实,假如一切都是未知,至少好坏各占一半,而结果一旦确定,无论是希望还是失望,就只能是百分百,毫无转圜余地。
敲门声再度响起。“西泠,你在吗?”卫寒冰在门外叫道。
她起身去开门。“什么事?”谢西泠一边让他进来,一边问道。
“收拾一下,过会儿和我进宫。”卫寒冰通知她,“皇上召见你。”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谢西泠本能的想要退缩。她原本应该高兴,还在来樊京的旅途上她就在幻想夔帝的召见,十几年来她都在等待此次会面,如今机会近在眼前,她终于可以和那个一手造成她家庭破败、人生不幸的罪魁祸首正面交锋。但不知为何,她却有些想要临阵退缩。梦中的消沉悲观仍残存脑海,此时此刻,她的勇气和力量已所剩无几。
她在心底叹息一声,闭了闭眼。刀光斩开黑暗,血色泼天而起的画面在她面前清晰重现。谢西泠握紧拳头,积蓄仅存的全部力量,告诉自己不能这么软弱。
这是她这十一年来不变的信念,也是她独自一人在苦寒之地煎熬着活下来的动力。是她永远、永远也难以放下的沉重过往。原本不必是这样的人生,然而她独自咬牙承受了这么久。这笔血债,他们迟早要清算。
“到前厅等我一下。”她说,“我很快就好。”
女婢青函已经打来了水,谢西泠拒绝了她的帮助,自己洗脸梳头,更换衣服。来卫府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别人的伺候,一切生活小事都自己动手。
青函无事可做,只好在一旁呆望着。“谢小姐总是这样,可真是折煞奴婢呢。夫人将奴婢派过来,就是照顾小姐生活起居的呀。”她闷闷不乐的说,“谢小姐是不是觉得奴婢笨手笨脚,哪里做得不好?”
“不是。”谢西泠赶忙告诉她,“你做得很好,只是我习惯了自己来。”
“那……我帮小姐收拾收拾屋子吧。”青函提议。
谢西泠没有拒绝。“好吧,辛苦了。”她放下梳子,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发觉面色过于苍白枯黄,于是用手指抹了点胭脂涂在两颊,以提振精神,鼓舞士气。
“谢小姐别客气,奴婢不辛苦。”青函环顾四周,看见书桌上一团糟乱,欣喜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欢快的道:“那就先从这里开始吧。”
“随你。”谢西泠淡淡应了一句,起身出了门。在她走后,整理书籍的双手一顿,纤细的手指拿起了水晶药瓶。
谢西泠一路上都很恍惚不安,背部紧紧靠着车厢,不自觉的低头皱眉,默默不语。马车颠簸摇晃着,没多久就停了下来。等她回过神来,卫寒冰已经掀起了车帘。她跳下车,跟在他身后往皇城深处走去。
卫寒冰事先告诉过她,夔帝在听雨楼设宴,将与他们共用晚餐。虽然谢西泠还没有吃东西,胃中空空如也,但面对那样一个对象,她心中实在是没有任何想吃东西的欲望。陈年旧怨堵在她胸口,像夏日沉闷欲雨的天气,逼得人想要发疯。
他们穿过一道道宫门,经过一重重宫殿。四下里寂静无声,四角宫灯在阴寒的暮色中静静绽放光华。“西泠。”卫寒冰忽然开口叫她,目含隐忧。
聪明如谢西泠,一望便知他的意思。这次见面是一次在刀刃上的行走,稍有闪失便是万劫不复。而她的脾气,他亦再清楚不过。
他随后的话正印证了她的猜想。“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希望你能暂时忍耐一下,不要莽撞行事,好吗?皇上只是想了解太子殿下的情况,你只需如实回答就好。”
见谢西泠不答话,他又道:“我知道你对往事心存芥蒂,耿耿于怀,但若想洗去谢家冤屈,恢复荣誉富贵,正面对抗绝对不是个好方法。”
与天子正面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掘坟墓。谢西泠不是傻子,其中的利害关系当然清楚明白。然而听见卫寒冰如此叮嘱她,心中便冒起一股无名火:“那我倒要请教寒冰大人,什么样的方法才是好方法呢?。”
“待太子殿下登基后,这一切都不成问题。”卫寒冰告诉她,“你需要等待时机。”
“我等了十一年,已经够久了!”谢西泠语气暴躁,“我最需要的不是谢家的盛名富贵,而是夔帝的道歉!这事除了他,任何人都不能代替,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西泠。”卫寒冰双手平举,在空中一压,示意她冷静。“但恕我直言,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就算是普通人做错事,也必会遮着掩着,怕别人知道。这世上能够坦诚错误的人少之又少,更何况他是皇帝,一国之主。自古帝王一向将天家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颜面?!”她打断他,怒不可遏,“颜面能比人命更重要?卫寒冰卫少将,请问在你看来,人命就如此卑贱?”
“这不是我的看法。”他试图让她了解,“这是掌权者的看法。任谁都知道这很荒唐,也很残酷,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们毫无办法。”
“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不可能?”她顽固的道。
最终他们也没能达成共识。为了避免激化矛盾,卫寒冰先举了白旗:“西泠,我知道你心中的委屈和痛苦,但无论如何,也请你仔细考虑我的建议。”
不,你不知道。她在心底痛苦的呐喊。他怎么可能真正体会她的感受。十一年前的灾难到底剥夺了她生命中的什么,只有她自己清楚。
他们离开甬道,拐进一处小花园,听雨楼矗立于花园中央,四周修竹环绕。此楼的屋顶是用特制的青瓦所盖,薄而脆,质地坚硬,不同程度的雨势打在上面会奏出不同的音乐,因此被命名为听雨。楼下入口处有个小太监在外候着,见到卫寒冰,便行了一礼,并高声通报。
卫寒冰当先踏上阶梯,向二楼走去。谢西泠紧跟其后,走完十几个台阶,站在楼梯的转折处,她一抬眼,便看见了坐在楼中桌旁那个人。心中一紧,不由自主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