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西泠踏入殿门,一眼便望见等在廊下的人。傅文显裹着大氅,腿上搭着绒毯,枯骨般的身体斜缩在椅子里,病容憔悴,无精打采。但就在见到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的刹那,他充血的眼睛瞬忽一亮,欣喜脱口:“西泠,你来了。”
“天这么冷,怎么在外面坐着?”谢西泠皱了皱眉,快步过去,搀扶着他回屋。
“每天都待在屋里,闷也闷死了。”傅文显笑着回答她。
“如果嫌闷可以让人扶着你去院子里走一走,干嘛傻坐在门口吹冷风?”
“因为在等你啊。”傅文显凝视着她的侧脸,慢慢道,“希望可以早一点看到你。”
傅文显长期身体抱恙,既不能参与国政,又不能操兵练武,平时也没人来看他,以前每天都过得无聊又抑郁。谢西泠的出现像一束光,照进他枯寂折磨的深渊般的生活里。于是这个被众人所遗忘抛弃的病人,开始忍不住的想要依赖她,每天都期盼着她的出现。
谢西泠偏头看向他,眼中神色莫测。傅文显有些紧张起来。但她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他扶回塌上,帮他盖好被子。
“你昨天没来看我。”他告诉她原因,“我怕你今天也不会来了。”
“昨天去西元山拜祭父亲了。”谢西泠淡淡解释一句,然后坐下来,例行公事先给他号脉。
“怎么样了?脉象有什么变化吗?”傅文显迫切的想知道答案,“你能确定我体内中的是什么毒了吗?”
谢西泠沉吟一瞬。“我现在还是没把握。”她不想骗他,“太子殿下,我知道您很担心,现在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您体内有两种剧毒。第一种是枯心草,第二种……大概是刺舌。”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瞧见病人眼中有一闪而逝的震惊。“我之所以迟迟不敢断定,是因为有一条很重要的症状不符合。”
“什么症状?”
“疼痛感。”谢西泠道,“虽然枯心和刺舌这两种毒药同时服用会发生什么,医书上没有先例,我无法借鉴。但按照一般情况而言,两种毒药既然能相互克制,那么在人体内交锋时,必然会产生疼痛。尤其是在一天中阴阳盛衰差距最大的正午时和正子时,痛感会最为强烈。且体内毒性越强,所产生的疼痛就越强,以刺舌和枯心草的毒性来看,它们交锋时产生的痛感是人难以忍受的,如筋骨寸断,烈火噬体。”
谢西泠看着他,将一切如实相告:“我第一次替你检查时,就曾问过你相关问题,你回答只是浑身乏力,而没有任何疼痛。而且我也看了太医署的病例记录,这半年来,你的确不曾出现过身体剧痛的状况。所以……”她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谢西泠清楚的看到病人眼中的绝望。
“那么,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问了她一个暂时没有答案的问题,她的沉默明显让他感到不安。“我要怎么办?如果连你也没办法,我该怎么办?”他像个无头苍蝇,惶急的寻找出路。“西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谢西泠没能回答他的疑问。她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但结果却不如人意。
“我受够了!我真的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病人的情绪在一瞬间崩溃,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攥紧拳头狠狠捶在自己腿上,咬牙切齿的发泄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绝望和哀痛。脸上青筋暴起。“难道我一辈子都要这样躺在床上,当个半死不活的废人吗?凭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会是我?……”没人能回答他悲愤不平的呐喊和质疑,上天一向残忍。
傅文显的激愤到最后已成木然。他弓腰垂头坐在那儿,披头散发,浑身都散出沉痛绝望的味道。谢西泠被那种味道刺激的想要落泪。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作为医者,她虽见惯生死,但死亡依旧是她永远不能直面的东西,是她隐秘的难以愈合的旧伤口。
“呵,我好像也没什么一辈子可谈了吧,也许再过不久,毒药就会完全扼死我。”长久的沉寂后,傅文显虚弱自嘲。
死亡自带震慑力量,逼人求生。“死”这个字眼出现在傅文显脑海的那一瞬,如刀锋划过心脏,令他浑身一震。枯瘦的双手在恐惧中爆发出了巨大的力量,一把死死攥住女医者的双手,眼中全是渴求的光:“不!不行!西泠,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你救救我,我求你,你说过你能救我的,你一定能救我的对不对?”
谢西泠怜悯而悲痛的看着他。
“我求你……”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傅文显目光乞求,为自己的生命做出最后努力。“我知道你一定可以。西泠,既然你能找出我所中之毒,就一定能找到解药啊,是不是?”
这哀求宛如刺刀,直插她心脏。谢西泠没法开口告诉他枯心草根本就没有解药。假如能确定另一种毒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她翻遍医书,反复思索,也未找到确定刺舌之法。
这事没法保证,只能尽力,但眼下别无他法。“是的,我能救你,我一定会救你。”谢西泠极力安抚着病人的情绪,“太子殿下,您听我说完,眼下并非绝路,我已经想到了一种办法,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您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当然相信你。”病人抬起头来,泪眼里闪着狂喜的光,仿佛只要女医者开口答应,一切困难便已迎刃而解。“西泠,谢谢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那些太医署的老东西,全都是昏医,只会糊弄人,连我中了什么毒都不知道,就胡乱给我扎针吃药,从头到尾一点儿用都没有。”眼泪长滑下病人高高凸起的颧骨和凹陷的双颊,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依赖于她。“只有你,就只有你。我知道你一定不会骗我。”
谢西泠胸臆哽塞。“别害怕,我既然已经答应你了,就一定会做到。”她拭去他脸颊的泪水,坚决保证:“决不食言。”
“没事的,你会没事的。”她放轻声音,一点一点抚平他心中的暴躁和绝望,“相信我,我会有办法。来,先躺下。”
在女医者的柔声诱导中,病人的情绪终于慢慢缓和松弛。刚才那一阵激烈的情绪波动明显耗费尽他全部的力气,傅文显衰弱的倒回床上,还未从困兽之境的情感中走出来,突觉指尖一痛。侧头看去,只见谢西泠用银针刺破他手指,取几滴血装在一个空了的药瓶中。
“这是干嘛?”
“取血做试验。”谢西泠答道。这是她刚才想到的办法——病人的血液中带有毒素,可以用在动物身上做个试验,如果食用了毒血的动物身体会出现疼痛现象,那么便能证明她所猜不错。至于为什么太子殿下却无此种状况,她想一定是谁在从中作梗,毕竟她不可能每时每分陪着他。“您是太子殿下,刺舌与枯心草毒性又烈,稍有不慎便回天乏术,我不能在您身上冒险。如果最后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很快我就能给你对症下药了。”
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冲昏了头脑,傅文显一时有些发怔。待他反应过来,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的惊喜。“真的吗?这么说,我也许很快就会好起来?”
谢西泠此时没有告诉他如果最终结果是最坏的那个,她推测的全部错误又会是怎样。她点点头,微笑:“是啊,我都已经夸下了海口,又怎么会自砸招牌呢。”
“太好了!”得到她的再次肯定,傅文显这才完全放心下来,长舒一口气,喜形于色,“真是太好了,西泠,你果真没有令我失望。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