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山上,朔风凛凛,枯草满地。
一袭紫衣的女子跪坐坟前,怀抱着一个骨灰坛,双眼出神的望着面前冰冷的墓碑。
当年谢长青含冤被斩后,因为没有皇帝的命令,尸首被扔在刑场上无人过问。卫父卫东明擅自来为老友收敛尸骨,将他葬在远离皇城的西元山上。皇帝怒气过后,大概是自觉事发当初过于冲动,谢家实在无辜,倒也没有过问此事。
隆冬的上昼时分,太阳还躲在云后,迟迟不肯现身。雾气未散,如轻纱飘荡在天地间。枯草上满是白霜。她就那样跪在墓前的草地上,不动不言,任由冷风拂动衣袂和秀发。
“西泠,天寒地冻,当心身体。”眼见她一动不动在这样湿寒的天气里跪了小半个时辰,卫寒冰忍不住心疼,“你的孝心,谢伯伯又岂会不知。”
然而,谢西泠却仍旧纹丝不动,恍若未闻。
又过许久,她才仿佛从梦境中醒过来,幽幽的叹息了一声。
然后,她就那样跪在地上,用双膝一点点挪到墓旁,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开始挖土。
冬季气候干燥寒冷,加之缺少雨水滋润,泥土死板又冷硬。谢西泠用尽全力,一剑下去,地上也不过只出现一点浅浅的划痕,飞溅起几粒泥块。
才挖掘了几下,她便喘起粗气来。吸了寒风,又开始咳嗽个不停。身体疲劳僵冷,手指几乎无法握紧剑柄,脆弱到令她自己都厌恶不已。
“让我来吧。”一旁的卫寒冰伸出手。
“不用了,我可以。”她坚决的推开他的手,更加用力的握紧匕首,一边咳嗽着,一边费力挖掘。
卫寒冰自知她不愿寻求帮助,但他也无法坐视不理,于是他五指合并,以手为刃,帮她掘土。指尖凝聚了内力,竟锐利如刀,往土中深深一插,再一掏,就能挖出拳头大的小坑,速度比谢西泠快出许多。
在他的帮助下,土坑很快就挖到合适大小,谢西泠双手捧起骨灰坛放入,默默凝视了一会儿,开始撒土填坑。一捧又一捧,直至骨灰坛完全淹没,把坑填平,她才停下来。
娘,现在,你可以和爹爹永远在一起了。无坟无碑,有的只是默默的陪伴。
谢西泠看了一眼那个刚被填满的土坑,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点笑意。她抬起头,举目四望了一下,天地辽阔,枯草连天。
真是个长眠的好地方啊,来年春天,想必是绿草青青,野花漫野吧。
她自顾自笑了一下,从身侧拿出一张卷起的白纸,打开来看着。纸上画着的大概是一对情侣,女子年轻貌美,原本正顺着寺院的红墙往前走,却又突然回眸一笑,手里拿着一枝杏花掩住笑意盎然的唇角,那双秋水似的眼睛却在杏花后绽出奕奕光彩。
她身后站着的是个身穿青布长衣的男子,模样算不上英俊,但眉宇间的磊落之气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他长身立在杏花树下,目光自身后追随着她,直到她如他所想的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他露出醉人的微笑。那是一切的缘起。
这幅画出自谢母之手,画中的女子是她,男子便是谢父。这是他们年轻时的恋爱场景。那时她是官家小姐,而谢长青不过一介布衣。她及笄的那年三月,随母亲去寺庙里上香祈福,而谢长青应主持之邀,免费在寺庙里给收养的流浪儿看病,两人就此相遇。她倾心于他的高洁人品,他折腰于她的温婉可人。
这原本是门户不当的一桩婚姻,当初两人能成功结合,也是煞费苦心,历经了千险万难。原以为是苦尽甘来,谁知天意难测,最后竟是以这样的结局收场。
果真是苍天无眼。谢西泠叹息一声,拿出火折子点燃,将画纸凑到火苗上,火焰呼的往上一冲,一张画瞬间便被吞噬掉一半。
“为什么要烧掉?”卫寒冰奇怪的问。
“我娘的家乡有个说法,尸首分离的人,死后会找不到回家的路。”谢西泠将手中的半截残品扔到地上,看着红色的火焰蔓延过去,渐渐吞并掉画上的两个人影,一树繁花。“这是我娘生前作的画,是她和父亲第一次说话的时候,她希望父亲还能认识她,她要去带他回家。”
从西元山回到城里,已是吃午饭的时辰,卫寒冰带谢西泠去了玉麟街的小香阁。那儿的吃食非常有名,堪称皇城一绝,几乎每天都客满,他们等了好一会儿才有雅间空出来。
两人坐定后不久,点好的名菜便一道一道的端上来:荷叶粉蒸肉、宋嫂鱼羹、龙井虾仁、东坡肉、西湖醋鱼、松鼠桂鱼,满是家乡的味道。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谢西泠夹了一筷子西湖醋鱼,细细品味其中的鲜嫩酸甜之味,赞不绝口。“我有好多年都没吃过这些菜了。”她满足而怀念的道。
“那就多吃点。”卫寒冰将一份新上的杭三鲜放到她面前,言语中满是宠溺,“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可以常来。”
谢西泠看他一眼,笑一笑,却不说话。过一会儿,方才开口道:“我记得原来樊京城里最出名的酒楼***风迎客’,如今却早已时过境迁。有些东西,终归是不一样了。”
“但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卫寒冰闷闷的接了一句。他很想再反驳下去,却知道她的执拗,不想争辩起来闹得不愉快,打扰两人吃饭的兴致氛围,因此适时转变了话题。“先吃饭吧,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吃完饭,我带你出去走走,你回来后还没去市集上看过呢。”
饭后卫寒冰先带谢西泠上街随意逛了逛,然后找了家戏园子喝茶休息。今日恰好有人点了一出民间的传说故事《沉香劈山救母》。
这出戏讲的是庙神华岳三娘不顾身份偷恋上书生刘向,东窗事发后,被哥哥二郎神偷去护身宝物宝莲灯,镇压在华山下的黑云洞中。三娘在暗无天日的洞中生下儿子沉香,托夜叉将其送回父亲身边,多年后沉香长大,得知母亲被压在华山下受苦,一心想要救她出来。他在霹雳大仙的指点下学会法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打败二郎神,用萱花神斧劈开华山,救出母亲,母子团聚。
这出戏演绎的真切动人,谢西泠大概是触景生情,竟看得哭了起来,吓得卫寒冰手足无措。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该带你来看这个。”他摸摸鼻子,讪讪的道:“要不,我去点一出你喜欢的?”
其实这个故事谢西泠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当时只是很喜欢这类传奇故事而已,不曾有所触动,如今家破人亡,听来却是格外凄凉。别人尚有团圆日,但她只能孤身一人往前走。
“不用了,我们回去吧。”谢西泠摇摇头,安静拭去两颊泪水,语气不起波澜。她流泪的时候神色亦很平静,没有哽咽,没有啜泣。泪水在眼眶中凝聚成珠,无声滑落。面上的情绪隐而不发,犹如一尊泣泪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