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丽人静坐在窗边,深冬的阳光异样苍白,从碧纱窗中钻进来,淡淡映照在她脸上,她的皮肤显得尤为白皙,如同冰雪洁净耀目,但毫无血色。不知为何,他感觉她离他很远,心中不由得抽痛一下。
每当她沉默之时,他便总有此种感觉。而如今她坐在那儿,愁容满面望着手中药方的姿势已经维持了整整一个多时辰,他不得不开口打破沉寂。
“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很轻,却依旧在静谧的屋里激起回音。
窗边的女子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一叠药方和病例置于桌上,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毫无头绪。”
为了尽快找出问题所在,谢西泠这两天看完太子殿下半年多来所有的病历记录和药方。千头万绪缠绕在一起,深感疲惫。但最让她疲劳的是一无所获。
太医署的病情记录没有给她任何发现,基本和她自己看诊后得到的判断相同。但让谢西泠难以理解的是他们开出的药方,也许是害怕出岔子,担责任,所有太医就跟商量好似的,开的都是些很普通的补血益气、强身健体的药,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她不清楚那些太医知不知道太子体内所中之毒为枯心草,但想必就算有人知道,恐怕也不会愿意告诉皇帝此毒无解。
她忍不住讥讽:“看起来太子殿下无所不有,没想到竟连生病也要挑着生了,最好一生便只得些风寒小疾,人人皆大欢喜。”
卫寒冰见惯了宫中的机心巧诈,知道人人都生存不易,此事虽不可原谅,却也不难理解。因此平静的语气里竟带有几分替他们开脱的意味。“深宫艰难,难以自处,何况太子殿下是处于风头浪尖上的人物,稍有不慎,他们便有十个脑袋也担不起。”
“那么你呢?”谢西泠望向他,眼神变得分外尖酸,“你也如此?”
卫寒冰的眼睛忽然间黯淡下去,苦笑:“西泠,你何以总是怀疑我?若我跟那些人毫无区别,想必你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同我讲话。”
“抱歉。”她亦自觉不妥,伸手撑住额头,瞬了瞬眼睛。长睫毛洒下阴影,遮盖住满眼的不安和烦乱:“我想我是太累了。”
她说着闭上眼。黑暗立刻来临,又迅速被斩落的沉重大刀劈开,刺眼的寒光一闪而过,血色泼天而起。她明明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却觉得那黏腻灼热的鲜血尽数洒落在她身上,如瓢泼大雨,将她里外浇的透湿。她知道,那是父亲的血。
她其实从没有看到过父亲被斩首的那一刻,没有看到他人头落地,鲜血喷涌的那一刻,那时候她和母亲尚在肮脏的地牢里祈求神明的保佑,祈祷君主的英明。但不知为何,那一幕场景却常常在她记忆里出现,一遍又一遍,细节清晰,痛感真实,仿若亲历。
那幻象在脑海中只是一闪而没,但那个瞬间,女医者却仿佛被雷电击中,身体在座椅中猛地一颤,蓦然睁开眼,眼底的惊恐无处可藏。
“你怎么了?”一只宽厚的手掌落在她肩头,带着温和的力量。一见她神情有异,卫寒冰立刻旋身蹲到了她面前,他担忧的看着她,“西泠,你的情绪一直很不好。”
“我没事。”她从黑暗和鲜血中挣脱出来,强撑着露出虚弱的笑意,“只是有点累罢了,休息一会儿就行。”
“不,你有事。”这次卫寒冰毫不留情的撕破了她的伪装,“你状态很差,不仅仅需要身体上的休息,还需要心灵上的休息。”他深深的看着她,眼神如针,直刺她心病:“你想到了你父亲,对不对?他逝世已久,你早应放下。”
“我做不到!”她蓦地恼怒起来,咬紧牙关,仿佛是在和某种看不见的可怕东西做斗争。“他不该那么早就离开我的。”她瘫坐在椅中,深深垂下头,痛苦的低喃,“他是无辜的,我也是。”
她战栗不已,胸口气息一滞,便止不住的咳嗽起来,直咳得身形佝偻,气若游丝。卫寒冰感到一阵恐惧,他握住她的手,将柔和的内力徐徐透入她残败的身体。
“是是,我知道。”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知道,你别激动,先去休息一下,好吗?”
女医者脸色灰败的点了点头。卫寒冰待她气息平稳后,将她抱起,放到里屋柔软的床榻上。怀中的人儿病体支离,轻得像一片羽毛,憔悴的让他心痛。
谢西泠躺在床上,微闭着眼,呼吸细微,仿佛随时都会断掉。卫寒冰手指发颤的抚上她灰白的脸颊,柔声:“什么也别想,西泠,好好睡一觉。”
“不。”她却强撑着张开眼,惊惶的摇了摇头,“我不睡,睡着了,我又会做噩梦。”
“你会梦见什么?”他怜惜的看着她,“告诉我,好么?”
谢西泠紧紧抓住他的手,仿佛溺水之人寻求救助。“我……我梦见父亲死去,鲜血浸湿我。”她鼓起勇气,艰难开口,诉说这个令她永远不得安宁的梦境。“然后我和娘在一望无际的荒野上奔逃,大雪掩埋至膝,寒冷深入骨髓,然而无论我们怎样加快速度,变换方向,却怎么也走不出那片茫茫的雪地。再然后,娘也不见了,就只剩我一个人,我很害怕,可我走不动了,最终只能绝望的躺在雪地里,静待死亡。大雪轻柔的覆盖在我身上,一层又一层。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又冷又僵,就那样睁着眼睛死去,堕入无边黑暗。”她的声音轻而冷,仿若料峭寒气。
“别怕,那只是个梦而已。”他安慰她。“只是个噩梦,并非真实。”
“不,那些是真的,都是真的。”她瑟瑟发抖,“他们都走了,就只留下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
卫寒冰在她身侧躺下,隔着锦被搂住她,与她面对面,注视着她流泪的眼睛,“西泠,别怕,你不是一个人,从今以后,我陪着你。”
“别害怕,我会陪着你。”他轻柔拍打着她的肩背,用手指拭去她脸颊泪水,既心痛又欣喜。年少的阴影让她变得忧郁内敛,敏感多疑,她惯常都以冷淡表情示人,从未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神色,然而此刻她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开始。
“不,这不仅仅是个噩梦,我心头总盘旋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它的反复出现是在警告我——”她恐惧的看着他,把话说完:“回到这里是个错误,一切又将重蹈覆辙。”
“西泠,不会的。”他轻吻她颤抖的指尖,小声而坚决的向她保证:“就算你救不活太子,我也不会让当年的悲剧重演。我发誓,西泠。”
“相信我,好么?”卫寒冰紧紧抱住了她,他们鼻尖对鼻尖,呼吸相闻,彼此注视。然而谢西泠的眼神却是空洞缥缈的,仿佛透过他看向了未知虚无之处。
“西泠,这只是个新的开始,而非错误的轮回。”他在她耳边呢喃。“我保证,我保证。”
她的眼睛湿润而空洞,也不知有无听到。片刻后,她把头靠在他胸口,终于沉沉睡去。
女医者的睡眠极不安稳,梦靥连连,卫寒冰一直紧握着她的手,希望她在梦中不至于无依无靠。
他一直陪着她,她睡了多久,他便看了她多久。十一年了,他都只在梦里看过她。梦里的她永远停留在八岁时的样子,他想象不出来她长大了是什么样。而如今,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熟睡的谢西泠分外恬静柔和,没有冷漠的眼神和尖刻的防备心。但这样温情的时刻是非常短暂的,等她一清醒过来,立刻便竖起浑身尖刺。
她逃离危险般迅速离开卫寒冰的怀抱:“啊,抱歉,我好像说了很多胡言乱语,希望你别介意。”
卫寒冰心中一痛,却只是问:“好点儿了吗?”
“已经没事了,谢谢。”她对他露出礼貌却冰冷的微笑,眼角泪痕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