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东宫出来,谢西泠远远看见卫寒冰站在石阶下等她。她走上前去:“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去?太子殿下刚才还提到你呢。”
“哦,是么?”他冲她笑了笑,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说了什么?”
“他说……”谢西泠顿了顿,“他让你准备一份大礼给他。”
“为什么?”卫寒冰不解。
谢西泠看了他一眼,轻声:“没什么,反正我把话带到了,你自己去问他。”
“那小子又搞什么鬼?神神道道。”
谢西泠淡淡一笑,换了话题:“看你神色不对,皇上找你说了些什么?”
他们顺着甬道,并肩往宫门外走去。“皇上问了我对各个皇子的一些看法,我想他大概是起了换太子之意。还谈了些国事,最近前线战事吃紧,黎国国主亲上战场,率领三军已攻陷平城,正准备全速进军攻打潼关。”
潼关乃中原的咽喉要道,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卫寒冰知道此次战役的重要性,眉间忧心忡忡,但他不愿在她面前多说这些事,因而只简单一提。
谢西泠虽远离帝京,却也知道太子之位向来是宫中众多皇子大臣勾心斗角的导火线,如今傅文显身患重症,能否救治尚未可知,暗地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权衡利弊,蠢蠢欲动。
她也默然。想起傅文显憔悴模样,不由得替他难过。正值最蓬勃朝气的年纪却卧床不起,被所有人抛弃排斥,如今辛苦多年才得来的太子之位也将不保,不知他能否承受得了这巨大打击。
“西泠,殿下的情况怎样?太医们诊断的结果是中了毒,可究竟是什么毒,却没有一人能说得清。”卫寒冰急切道,“你能医好他么?”
“没错,太子殿下的确是中了毒。”谢西泠转身面向他,声如惊雷,“而且不止一种。”
卫寒冰拧眉,听她说下去。
“据我判断,他体内应该有两种毒药,一种是枯心草;另一种大概是刺舌,我不能确定,因为有些症状不相符,还需要观察一段时间。”
“刺舌?!”卫寒冰不知道枯心草,却对此物早有耳闻,不由大吃一惊。在他听过的关于刺舌的种种传闻里,那是一种毒性非常厉害的植物,据说生长于黎国西部的死亡沙漠里,全株剧毒,只需要一点汁液,便能让一头猛虎在瞬间毙命。中毒者会全身灼热发烫,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火炭,最后自燃而死。
因其根系非常深,长无尽头,黎国人认为那是从地狱里长出来的植物,饱饮了黄泉之水,吸收了恶鬼之怨,食用后躯壳烧毁,而灵魂则会受恶鬼驱使,故而又称其为“鬼舌”和“噬魂草”。
传说太过虚无鬼魅,卫寒冰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一直认为那种植物只活在人们口中,却不想世上竟真有其物。
“传说是太过夸张,不过是人们杜撰出来的。刺舌仅仅是一种毒草而已,因其形似人舌,背面带刺而称刺舌。根系很深只是因为生存环境所决定,刺舌需要的水分比一般沙漠植物要多出许多,因此根系也十分深长。”女医者解释道,“不过刺舌的毒性真的很猛,服之立毙。会不会自燃我不知道,毕竟我没亲眼见过,这种毒非常少见,医书上的记载也相当少,凤毛麟角。”
“可太子殿下……”卫寒冰迟疑。
“你是想说他中毒很久,却还活着对吧?”女医者看出他的想法,接口道。
卫寒冰点头。
“这是因为两种毒药属性相克,相互牵制,在人体内始终维持着微妙平衡的缘由。所谓以毒攻毒,正是如此。”谢西泠道,“而且根据太子殿下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他中毒远不止半年,起码有两年多半左右。可是因为枯心草毒性非常缓慢,服用的量又少,所以一直没人发觉。”
“枯心草之毒厉害吗?”
“算不上很厉害。”谢西泠答道:“枯心草跟刺舌不同,它是一种慢性毒药,没有三年五载不会要人命。只是此毒没有解药,一旦毒素深入肺腑,便回天乏术。如果中毒时间在两年以内,医术高超者一般可以用药物辅助‘刺络疗法’将毒性慢慢逼出体内,时间太长却不行。”
“你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如今已无药可救?”
“也不一定。”谢西泠沉吟着,“单从表面症状来看,太子殿下中毒已深,但当我给他把脉时,却意外发现他的心脉还很强健,还未严重受损。我猜测这可能是因为他体内的两种毒药在相互制衡的原因。这就好比两个旗鼓相当的人打架,一直维持着平局。”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因为枯心草无解药,所以要想救治太子殿下,我就不得不打破这种平衡,让另一种毒全面压倒枯心草,然后再解去这另一种毒。”
谢西泠清楚的知道这做法有多危险。当另一种剧毒之物全面压倒枯心草的瞬间,病人会出现非常短暂的假死状态,她需要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让解药在体内发挥作用。迟了一秒,局面立时崩溃,病人就会真正死亡,大罗神仙也救不回。
事到如今,非得铤而走险不可。“因此,假如我能确定另一种毒药是什么,就有机会医好他。”
卫寒冰语气沉重的发问:“你有多大把握?”
“没多少。”谢西泠表示,“我只能保证自己竭尽全力。”她知道卫寒冰不会喜欢听到这种说法,但她不愿说谎,更何况谎言毫无益处。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卫寒冰面沉如水,皱眉思索。“相比束手无策而言,这会是最好的办法。”最后他说,“我相信你,西泠。”
她淡淡一笑,心中所思是:这种相信于我而言是负担。
天色阴暗,冰冷的寒风在狭窄甬道内肆意流窜,无情击打着两人。寒气无孔不入,如尖针般穿透层层衣物的屏障。两人站在甬道中站立已久,谢西泠只觉浑身都冻得僵冷,不由紧了紧斗篷。肺里寒的发疼,想咳却又咳不出,她用手按着胸口,努力压下不适。突觉头顶一暗,有什么东西罩了下来,抬首时发觉卫寒冰已将自己的黑貂斗篷解了下来,正抖开围到她身上。
“不用。”她抬手想挡,却没来得及。“我没事,你自己披着吧,这样忽冷忽热,很容易受凉。”
“别逞强。”卫寒冰语气温和,却不容抗拒,“你比我更需要它。”
谢西泠看了他一眼,知道拗不过,便不再多言,任由他将黑如夜色的斗篷围裹在她肩头。斗篷内还留有他的体温,一披上温暖便紧随而来,如同一个厚实的怀抱。这感觉一跳入脑海,谢西泠心中陡然泛起异样感觉。
她下意识的抬眸看他。他就站在她面前,咫尺的距离,正垂首为她扣上颈间的银质鹰头搭扣,嘴唇轻合,神情宁静而温和。他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如今的他眉眼间不见当年青涩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冷静的练达。剑眉下的一双眼睛深而静,纯黑如漆,脸部线条也已褪去幼年时期的圆润,变得利落硬朗。他比她要高出好多,她目测自己的头顶还差几寸才到他下巴尖。
谢西泠正自沉迷于发现幼时好友这十多年来的改变,忽然撞上他的视线,四目相对,她下意识的便要后退,他却先一步握住了她的臂膀。
“等一下。”他低声说。双手从她肩膀处环绕到后背,像是要拥她入怀。
“干嘛?”谢西泠不由得紧张起来,身体僵硬。
他却只是伸手捞起她背后的帽子给她戴在头上,微笑:“这样会更暖和一点。”
“哦。”谢西泠心里提着的那口气落回原处,有空荡荡的失落感。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伸手摸了摸兜帽,小声嘀咕:“老人们常说戴重帽长不高呢。”
“啊……”经她一提,卫寒冰才注意到此事。她原本就戴着自己斗篷上的帽子,这下又加了一重,小小的瓜子脸被罩在两重兜帽下,只露出小巧的鼻尖、嘴唇和下颌,越发显得玲珑。民间确有其说法,他有些窘迫的习惯性摸摸鼻子。
“反正你现在也不会长了。”他打量着她,满意道:“这样就挺好。”
他的微笑一如既往的让她心乱如麻。
“天要黑了,我们快走吧。”她说着转身前进。卫寒冰随后跟上。
冬天的夜来得格外迫切,宫灯一盏盏被点燃,在昏黄的天色里发出模糊光晕,恍如梦境。
他们回到停在宫门口的马车上,两人同坐车内,在回卫府的途中继续讨论太子殿下的情况。
“你认为,下毒之人可能是谁?”谢西泠对宫里情形完全不了解。
“这不好说。”卫寒冰回答,“朝堂上形势复杂,哪一方都有可能。”他在脑海中搜索目标。谁想要太子殿下死?皇子还是大臣?亦或是哪位愿意付出一切为孩子开路的后宫嫔妃?假如另一种毒药真的是唯有黎国死亡沙漠里才有的刺舌,这事是否又跟黎国有什么牵扯呢?
“我不明白,如果是有人想要太子殿下的性命,随便一种致命的毒药就够了,何必要费尽心力去弄枯心草?这种草一般在商国最南方的深山老林里才有,隐藏在悬崖峭壁上的岩石缝隙中,极难采摘,也很少见。”谢西泠以手托腮,说出自己的疑惑。
“宫里的事,千头万绪,牵一发而动全身,哪里有那么简单。想要太子殿下的性命又谈何容易?这种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当然是做的越隐秘、越无痕的好。”卫寒冰解释道,“也有可能,下毒之人的目的是要借此操控太子殿下,让他成为傀儡。这样也就可以解释为何那人要用另一种毒药来控制他体内的毒性了。”
首先那人用枯心草控制了太子殿下性命,因为此毒无药可解,他便有恃无恐,完全不用担心宫中哪个太医能帮太子殿下解开此毒。但想必他一定会让太子殿下明白,此种毒药唯他可解,以此来要挟太子殿下乖乖听任差遣。然而这只是一种欺骗,连那个下毒之人也没有枯心草的解药,只能兵行险招,用另一种毒药与之制约,延缓心脉的衰竭。但太子殿下却一定不知道此毒无解的实情,才会任人摆布。
他想胁迫太子殿下什么呢?不参朝政,放弃太子之位?还是为他所用,为他出谋划策,扫除宫中异己?假若这事是黎国人干的,他们的条件是否是泄露机密信息,叛国通敌?
若‘他’真的存在,无论是谁,卫寒冰都决定要尽快把他揪出来。
这是目前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谢西泠表示赞同。
“西泠,你要多加小心。”卫寒冰叮嘱:“太子殿下周围一定有人暗中窥伺,严密监视他的一切动向,这样我们虽有迹可循,却也非常危险,你若察觉出异样,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千万别独自轻举妄动。”
“好,我知道了。”谢西泠应道,此刻马车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厢剧烈震动了一下,谢西泠顺手撑住车壁。“太子殿下是如何中毒的?中毒来源你们有没有查到?”
“查是查过,半年前的某天太子殿下因身体不适召御医看诊,原以为不过是些伤寒的小毛病,哪知御医竟检查出中毒的迹象。当时消息一传出,皇上便下令彻查了所有与太子饮食生活相关的宫人,甚至不惜为此动用酷刑,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最终没有任何发现。”
谢西泠感到难以置信。“慢性毒药需要长期少量服用,太子殿下中毒两年多,到今天依然会接触毒药,怎么会查不出任何东西?何况还有一种剧毒在他体内,剧毒之物很少无色无味,想要让人毫无察觉的中毒,难度非常大。所以只要有心,怎么可能会查不出下毒之人?”她语气激动的质问。
“我想,答案只有一个。”卫寒冰语音低沉,“有人包庇。”
“皇上为何不继续追查下去?”
“你知道,皇上一直不喜欢太子殿下,他并不在乎他。”卫寒冰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假如是皇上包庇罪犯呢?能让他愿意出面包庇之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