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后谢西泠和卫寒冰一同入宫,卫寒冰要去勤政殿觐见皇上,而皇上并未召见谢西泠,因此她则直入东宫看诊。
“太子病的很严重么?”路上她问他。
“很严重,在接你之前,我去看过他,那时候他的病情就已经不轻了。那不知是什么毒,诡异的很,他已经……”卫寒冰没有再说下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总之,你最好做足心理准备。”
作为医者,谢西泠这些年已见过太多稀奇古怪的病例了,对于卫寒冰的严重口吻,她心底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当真正看到病人时,见多识广如她,也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已经不能称其为一个人了,说是一具干尸或许更为合适。
病人躺在床上,已经被疾病折磨的瘦弱不堪,面带菜色,全身皮肤上都布满老年斑一样大小不一的灰黑斑点。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活像一具骷髅。他的嘴唇是诡异的乌黑色,双眼则布满血丝,红得可怕。整个人在被子下蜷缩成一团,看上去毫无生机,仿若垂死老人,而非正值青年。
“你来了,西泠。”病人听见动静,抬起血红的双眼看着女医者,嘶哑着嗓音招呼她落座。他瞧见她的愕然神色,自嘲一笑:“抱歉,吓到你了吧?是不是很恐怖?呵,也难怪,平日里连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呢,除了医官,轻易也不敢让别人进来看到我这副鬼样子。”
他心酸自嘲的语气令女医者怜悯顿生。
他很自然的叫她西泠,如同幼时一样,是亲切的口吻。谢西泠突然间回忆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一个面目模糊的魁梧黑胖子。那时候他还不是太子,只是夔帝众多孩子中的一个,排行第四,肥头大耳,肌肉结实,看上去模样憨傻,实际上鬼点子很多,精力十分旺盛,成天东奔西窜,皮肤被太阳晒成健康的小麦色。可现在的他,哪里还有半点当初的模样?
谢西泠简直难以想象,生性如此好动的他,在一生中最强壮的青年时期,要怎样才能忍受自己变得如此消瘦丑陋,缠绵于病榻的痛苦。
四皇子傅文显的母亲是南方一个县令的女儿,地位卑下,因姿容秀丽被封为如女子,但为人老实木衲,在美女如云的后宫很快失宠。有幸能怀得一个男孩,千方百计的保住,战战兢兢生下来,可惜夔帝也并未因此而回心转意。何况傅文显不仅没有继承母亲的俊俏样貌,性格还跟母亲截然相反,老爱闯祸撒谎,惹是生非,夔帝因此很不喜欢他。由此其他皇子公主都或多或少被母妃限制和他玩,他在宫中缺少伙伴,渐渐便和同龄的卫寒冰玩在了一块,后来谢西泠也跟他熟悉起来。
来京路上,谢西泠便从卫寒冰口中了解到四皇子显的成长之路。因母妃在他十四岁时郁郁而逝,他大受打击,遵母妃遗言,一改贪玩心性,潜心好学,最终成了皇子中的佼佼者。
大皇子体弱多病,因其母皇后娘娘的过分溺爱而懦弱无能;二皇子倒是文武双全,心怀天下,原本是当储君的最佳人选,却在七年前突染恶疾而亡;六皇子则有勇无谋,冲动易怒;八皇子聪明伶俐,但年龄尚小。在此情形下,四皇子的浪子回头,后来居上便显得尤为可贵,众望所归。终于在四年前,夔帝二十七年仲夏,他受封为太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半年前四皇子显不知为何突然离奇中毒,自此只能卧床休养,朝中一时风云暗涌,不知有多少心怀叵测之人趁机在皇帝面前煽风点火,他的太子之位便多少有些朝不保暮起来。
“没事。”吃惊的神色只在她脸上持续片刻,女医者恢复镇定,温言道,“我是大夫,大夫是不会在疑难杂症面前退缩的,畏惧疾病的大夫如同逃兵。”
“你跟以前很不一样。”傅文显打量她半晌,忽而笑道:“你以前胆子可小了,怕鬼,怕打雷,怕虫子,什么都怕。”
“今时不同往日。”女医者俏皮回答:“古人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以我如今的变化,估计大到足以让你挖出眼珠来吧。”
“噢,是吗?那我今后可得好好瞧瞧,你的变化到底值不值得我舍弃一双眼睛咯。”傅文显笑道。他的右臂移出锦被外,枯黄薄脆的皮肤紧贴着骨头,干瘦的像冬日枯死过去的树枝。谢西泠很担心自己用力稍大,便会让他骨头碎裂。她注意到他的指甲是淡淡的乌紫色。
女医者的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轻轻按压,感受他脉搏的跳动。片刻后,她开始检查他的眼睛和舌头,用银针刺激他身体的某些穴位,同时还询问与之相关的问题。
他的眼睛红如泣血,伸出的舌头跟嘴唇一样亦是乌黑色,谢西泠闻到了一种腐烂的死亡气息。她心中有了大概的结论,清楚情况不太乐观,不由得皱起了眉。
“怎么,没希望吗?”病人敏感的察觉出女医者神色的变化,虽然努力扯出了一个笑容,却是又苦又涩,“不过,从一开始我也没抱什么希望呢。这几个月试过了各种法子,被太医署的那帮老头儿折腾了个遍,却是一点作用都没有。”他闭了闭眼,虚弱的道:“也不怪你,我这病来得蹊跷,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大概我命该如此。”仿佛是怕女医者说出什么不好的话,他先自己切断了后路。然而谢西泠能看得出他隐藏的渴盼。
“说什么丧气话?”谢西泠把他的手放回被子底下,轻轻掖好,“太子殿下这是小瞧我?您是不知道,在沧州那一带,当地人都叫我‘活菩萨’呢。放心吧,我可不能让您砸了我的金字招牌。”她注视着他,眼神温和而坚定。“别太担心,虽然有些困难,但也并非无法可想,请给我一些时间。殿下要相信我,不要胡思乱想,忧愁低落的情绪不利于您的恢复。”
“西泠,你、你真的有把握?”傅文显蓦地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女医者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满怀怀希冀和恐惧问道。
“当然。”谢西泠柔声重复,“太子殿下一定要相信我。”
女医者用自信坚定的目光注视着床上枯槁萎靡的病人,直到他在她的目光下轻轻点头。她满意的笑了起来:“好,太子殿下您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您一定累了,先好好休息吧。”
言毕她准备离开,傅文显却突然伸手拉住了她。
“怎么了?”她问。
“西泠,告诉我,我到底中了什么毒?”他的神色分外凝重。
谢西泠沉默一瞬:“现在我还不能断定,需要再多观察几天。”
傅文显皱起眉,有些尖锐的道:“西泠,你可不要像那些老奸巨猾的太医一样来糊弄我啊。”
“太子殿下刚刚才答应会相信我呢,现在就反悔了吗?”她理解他内心的惶恐忧灼,又道,“放心吧,我不会,等结果一出来,我就告诉你。”
“哦。”傅文显为自己的不信任感到抱歉,呐呐的应了一声。一直等谢西泠走到门外,他才反应过来,急切的从床上撑起半个身子,再次叫住了她。
“还有什么问题吗?”她回过头来,询问。
“那个,嗯……”他看着她,面上的神情有些郝然,“西泠,你、你能再陪我一会儿吗?”他垂下眼眸,有些难为情的继续道,“已经有好久、好久都没人陪我说过这么多话了。宫里有谣言说我得了怪病,会传染,所以从来都没人来看望我。”
他抬头看向她,语气恳切:“你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好吗?”
谢西泠折回床边坐下。她自己虽然还很累,却不忍心拒绝他。傅文显明显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重新瘫回床上,微微一笑。两人一躺一坐,闲聊起来。中间的生活没有交集,又都是一段痛苦而寂寞的时光,因此两人都心照不宣,绝口不提,只管回忆儿时乐事。
多数时候是傅文显在说,他大概真的是一个人在屋子里憋得久了,即便说太多话觉得吃力,却还是断断续续,不停讲着。谢西泠本就话不多,倒是个很好的听众。屋子里焚了香,气味淡雅清甜,时间缓慢流淌,显得格外悠然。
傅文显回忆起一次年关,他将火药埋在花园中,想要吓吓身边的小太监,刚点燃引线,哪只谢西泠从花丛后钻了出来,他还来不及叫开她,只听轰然一响,她和小太监同时被炸伤,顿时哭声震天。好在火药被湿润的泥土浸湿了大半,威力不大,两人均无大碍。
“你还记得这事吗?”傅文显道。
“怎么可能忘记。”谢西泠告诉他,“小腿上的疤痕至今还在呢。”
傅文显又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成天总喜欢折腾,后来想起来,我还真是有些后怕。要是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就惨了,卫寒冰绝对第一个不放过我。”
一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谢西泠的神色便是一滞。
傅文显却没发现她的变化,依然兴高采烈的说着:“虽然你没大碍,但我却还是难逃一劫,你在家养伤时,卫寒冰跑来狠狠揍了我一顿,一拳打掉了我的两颗门牙。”
“是么?”紫衣女子有些讶异的轻声道。“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他没告诉过你?”
“没有。”
“或许是他不好意思来邀功?他小时候脸皮太薄。”病床上的人看了她一眼,露出促狭的笑意,“尤其是在你面前,总会装出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样子来。可实际上,我可知道他是个什么熊样。”
这样说来,大概是吧。卫寒冰年幼时的确少年老成,不苟言笑。谢西泠还因此伙同女孩子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老夫子”呢。想起那些久远的往事,谢西泠唇角带起一抹不自察的微笑。
她开始回忆起童年时光。往事在脑海里一帧帧回放,清楚明晰。孩童的欢笑,春日的泥腥,盛夏的花海,秋晨的霜雾,冬天的白雪。真是好美的记忆。
谢西泠突然发觉自己从未忘记过去,那么久远的事情,她诧异自己居然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想起在自己离开家乡,踏上流亡之旅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靠着反复回忆过去的美好生活,来汲取继续生存下去的勇气。尤其是在母亲病重,即将离世的那段日子里,四面皆是恐惧孤寂,她几近崩溃,只有沉浸在回忆里,才能拥有片刻温情。所以时隔多年,那些回忆仍珍藏在她脑海里,清晰如昨,不曾遗忘。
那些过往承载着她一生最美满得意的欢乐时光,父母娇宠,好友相伴,身体健康。因此往事之于她,有着非凡的意义,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片段,都弥足珍贵。
女医者久久沉溺在回忆里,直到被一阵笑声拉回现实。傅文显心情十分愉快,开心笑道:“唉,幸亏那时我刚到换牙的年纪,牙齿掉了还能长新的,否则可就惨了,我可不想做一个说话漏风、吃饭漏汤的皇子。”
“我倒是很乐意看见太子殿下您那个模样呐。”谢西泠终于笑了。这笑容是从眼底透出来的,璀璨如明珠,纯净若朝露。
傅文显看得一愣,赞誉道:“都说女大十八变,果然,小西泠也变成大美人了啊。”
“太子殿下过誉了。”
“别再叫我什么太子殿下吧,这名头也不知还能担几天。”傅文显道,“何况你老这么叫,倒弄得我们之间生分了。没人的时候你直接叫我名字好了,假如你还愿意叫我一声文显哥哥,我会很高兴。”
紫衣女郎嗤笑一声:“想得倒美。”
“哈哈哈。”傅文显脸上一扫之前阴霾,哈哈笑个不停。“对了,你这次能回来,我想卫寒冰一定很高兴吧。这可全是托我的福,等他来看我了,我绝对要让他好好感谢我。你回去替我转达一下,让他自觉一点,提前备好大礼。”
“一定。”她笑着回答他,然而眼底却又郁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