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桨的都是些经验丰富的好手,正值壮年,身体强健,二十人轮班,昼夜不歇。又及一路顺风顺水,白帆吃饱风,船速如飞,日可行千里。
到第八天清晨,目的地已近在眼前。樊京坐落于杭州城区,依山傍水,景致宜人。城内城外河流交叉纵横,与大运河相连,构成庞大的水运网络,来自世界各地的河舟海船昼夜不绝,为樊京带来源源不断的珠宝和游客。
谢西泠站在船头远眺,触目所及,一片繁忙景象。数百座码头整齐罗列水滨,港湾里泊船无数,帆樯林立。码头上商旅云集,货物堆砌,迎来送往,热闹非凡。不远处的码头鱼市人头攒动,渔民们将刚捕捞上来的各式海鲜水产分门别类的装入水盆,大声向客人叫卖兜售,鱼类特有的黏稠腥味在空中飘散,像湿漉漉的海草闷住口鼻。这味道并不好闻,谢西泠却为此感动不已。
等了多少年啊,终于回来了。双脚踏上坚实土地的那一刻她还是没忍住眼泪。委屈,心酸,欣慰……百感交集。
很多年过去了,京都繁盛更甚往昔。而谢家,曾经在京都里鼎盛一时的谢家,却早已湮没在时间的齿轮里,人事皆非。
呼吸着故乡潮湿的冷空气,谢西泠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她下意识的抱紧怀中的骨灰坛,黑布下的冰冷瓷器提醒着她悲痛血腥的过去,明澈的眼中倏忽就掠过一丝阴霾。
“娘,你看,我们终于回来了。”她微笑低语。
消息早已传回卫府,卫家备好的车马在岸上等候。卫寒冰扶着谢西泠下了船,乘上马车,自己则骑乘马上。卫老爷和卫夫人亲自在门口迎接,看着多年不见的亡友之女如今已出落的美丽大方,二老不由唏嘘感慨。
他们热情的将谢西泠迎进屋,仆人们奉茶上瓜果点心,见主子高兴,个个也都喜气洋洋,嘻嘻笑着请谢西泠吃东西,偷偷盯着她瞧。谢西泠独居十几年,与之长伴的唯有阮娘,第一次有这许多人围着她,十分不自在。卫老爷和卫夫人絮絮叨叨问了她许多生活琐事,谢西泠一一作答。念及她年纪轻轻失去双亲,卫夫人拉着谢西泠的手,情不自禁垂泪道:“好孩子,这些年可苦了你了。”
卫夫人的手保养的很好,皮肤细腻,柔弱无骨,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滴在谢西泠手背上,湿热的泪水仿佛一粒火星,在女医者手背上烫了一下,令她心中微微一哆嗦。那是一种属于母性的温暖,然而却是陌生的。在谢西泠独自成长的漫长岁月中,她常常渴望着那样的温暖,但她知道她所失去的东西,永不会回来。
太长时间的孤寂生活令她早已不知如何接纳和回报别人给予的温暖与爱意,那种陌生的气息让她感到不安和难受,出于礼貌,她才强忍着没有推开卫夫人的手。
卫寒冰看出了她的窘迫,出面解围:“西泠长途跋涉,精力疲惫,应当先好好休息。”陷入情绪的卫夫人这才恍然惊醒,亲自领路带她去房内休息。
谢西泠被卫夫人领进春雪居,春雪居位于后庭的最西边,以一扇月洞门与其他住房隔开。院子不大,但种满了花草,角落里红梅似血,窗台边苳芝妖娆,绿树重重,甚为清幽,谢西泠一眼便喜欢上了这儿。
他们早已给她备好了一切,房间里设施齐全,还调配了府里的一个丫鬟来照顾她日常起居。小丫头名为青函,比谢西泠小两岁,看上去很是乖巧伶俐。
她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如此长时间的旅程令她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她只觉头沉如石,肌肉酸痛,沾枕即睡。
雪是突然间下起来的,大如鹅毛,铺天盖地。那种纯净到刺眼的白在短短一瞬间遮蔽了天地,她只瞥了一眼,便觉得双目剧痛,下意识抬手覆盖住眼睛。不知怎么又下起了雨,雨淋在她身上,竟是灼热的。她移开手,仰头看天,蓦然失声惊叫,那些兜头落下、淋湿她的液滴哪里是雨,分明是殷红的鲜血。血还是热的,像刚从人体里喷出来,在冷空气里腾腾冒着烟,浇得她浑身湿透。血雨洒在雪地上,发出毒蛇吐信的嘶嘶声,白雪迅速被蚀出零落痕迹。
她还深陷在迷茫恐惧的情绪中,突觉手上一紧,紧接着便被一股大力拉扯着,身不由己的踉跄前奔。有人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在雪地中没命狂奔,她知道那是娘亲,然而她看着她的背影,突然间觉得好陌生。她一次也不曾回头来看她,只是拉着她不停奔跑,仿佛背后有恶狼追击。然而无论怎样拼尽全力往前跑,四周都只是刺眼的白,是这片雪原广袤无边,还是她们只是在原地打转呢?她分不清楚,只觉头疼欲裂。
大雪齐膝,每跑一步都很吃力,她渐渐跟不上步伐,那只握着她的手便随之松开了。“娘!”她惊叫,“等我啊,等等我啊!”但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远方虚无的白色里。
为什么不等等她呢,她还只是个孩子呀,她跑不动了啊。为什么都不要她了呢?她被抛弃了吗?被所有人抛弃掉了?她举目四顾,白色的海洋包裹着她,天与地仿佛在不停旋转,令人头晕目眩。周围深幽死寂,悄无人息,天地间唯有她的粗重的呼吸声,被放大数倍,充斥耳膜。为什么哪里都是雪呢,没完没了,好冷啊……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
她想要逃开这鬼地方,却怎么也逃不出去,她低声啜泣,接着嚎啕大哭,但没有一人来拯救她。最终她疲惫又绝望,颓然卧倒在雪地里,任由雪花一片一片层层覆盖她全身,她睁着了无生机的眼睛,瞳孔里映出漫天飞雪和同样了无生机的苍灰色天空,等待死亡之神的召唤。在无望之际,她将那当成唯一的救赎。
“西泠。”在遥远的天际,有个声音模糊传来。
这么快就来了吗?死亡之神降临了吗?
“西泠,西泠……”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更为急切。同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摇晃起来,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暖轻柔。
“西泠,醒醒,快醒醒。”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听来近在耳畔。
谢西泠茫然睁眼。“怎么了?”她问。
“你做噩梦了。”刚才那个声音回答她。
“哦……我做噩梦了。”她喃喃着重复。
好一会儿,她的意识才回到脑内,瞳孔重新凝聚,看清楚面前之人是卫寒冰。她舒出一口气,梦中那种渗人的压迫感终于消退。“哦,是你。”
“怎么样,好点儿了吗?”卫寒冰关切的问,“要不要喝点水?”
她点点头,他便从床边站起走开。想起刚才那个噩梦,谢西泠只觉如芒刺在背。她刚去沧州和母亲去世后的那两段时间里,夜里常会做噩梦,然而已经有很多年,类似的梦境不曾再出现过。这次,突如其来的它又说明了什么呢?为何她总有不详的预感,如阴影随行?难道她的选择是错误的?
普天之下,皆为王土,帝王一怒,血流漂橹。以她一人之微力,又怎能与天子相抗?
不,不是这样的。父亲曾说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既然如此,那她为何不能要求他承认错误,还她一个公道?
她很快坚定信念,抛弃掉虚无噩梦带来的摇摆。卫寒冰将热茶给她,她仰头一口气喝干。
“慢点,小心呛着。”卫寒冰道,“怎么睡得这么不安稳?是因为才来这儿不习惯吗?如果你觉得房间布置的有哪里不妥,尽管告诉我,我会安排人来改善。”
“没事,这儿很好。我想一定是最近太累了。”她朝他笑笑,没有告诉他自己心底的惶恐。
“那好,你先洗漱一下,该用午膳了,下午我们得进宫去。”卫寒冰道,“刚才皇上已经派人来传了话,召你尽快入宫行医。太子的病,怕是一刻都不能多等了。”
“好,我知道了。”
卫寒冰留下她梳洗,先行离去,临走前嘱咐青函,下次谢西泠睡觉时点上优昙香,可凝神定心,有助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