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今日的雨算了停了下来,阳光特别猛烈,像是能把人烤化,外面的几个丫头都油头粉面的,当真是脸上油涔涔的,卷着袖子发丝耷拉,房间里已经被丫头们泼了水去了暑气,就是院子里也拿水浇了好几回,天也阴了些许,但这天还是热的可怕。
携了青言还有梅儿几个丫头,信步走到暗水殿,暗水殿是园子里专为纳凉的地方,建在园子里最大的蓝成湖边,屋顶屋檐上有专为夏天祛暑的水车装置,即使夏天最为炎热的时候,也能从中感受到一丝凉意。
几大家族都是如此,房屋大为庄园,庄园能够维持整一个家族的生活,亦是什么都有提供。
一路上几个丫头大汗淋漓,我即使先前毫无动弹,额头也出现了些许汗珠。拿了丝巾微微擦了擦汗珠,这般炎热,已经是绢布、绸缎都嫌贴身闷热,只是妆容显得更清淡怡人。
梅儿走得气喘吁吁呼气都有些困难,脸泛着一阵红,直抱怨道:“为了避暑小姐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这儿,殊不知先要中暑了呢。”
梅儿一向被青言视为妹妹,个性颇为直爽,这话被青言听到便对梅儿玩笑:“小姐,要不先让梅儿回咱们院子就不去暗水殿了?”
此去离暗水阁已经只剩小段路程,离院子倒是很远,梅儿听了已经是吓了一跳,忙说:“不不不,我还是要跟着小姐。”
我们听着都不禁拊掌笑。
来到暗水殿时,门边站着两个小厮,青言问道:“是不是有谁里面?”
小厮忙起身道:“是二公子在里面,嫌我们俩粗手粗脚,就留在外面伺候呢。”
原来是大伯父家的二哥谢岘也在纳凉,他们这一番话引得丫头们高傲又乐呵,二哥有着所有公子的特质,奢华、讲究,留在身边的丫头小厮都是讲究的。
我进了殿内,果然一阵寒气逼来,走了一会儿看见二哥半躺在躺椅上,后面的丫头正打着扇儿,他自己拿着一张纸正絮絮的念叨着。
我上前一步,坐在他身边,笑道:“是什么让二哥看得出神,难得也有你喜欢的东西,也让我看看罢?”
谢岘见是我来了忙让丫头去端水端瓜果,拿着那纸道:“我说这是谁会大老远到这儿来,一想就是你,咱们家,也只你我二人会大老远上这儿来避暑。”
丫头拿来了些上等的红茶并着杨梅,谢岘又说着:“知道你口味重,那些杨梅是浸了盐的,不招虫,比那老张制的可是好多了。”
说起老张我便觉得牙根一酸,原来大伯那边也知道了他为话梅到处找我的事。只能讪讪笑道:“是不错,老张不能比不能比。”
看着这一应俱全的东西,连杨梅都是特地制过的,我不禁佩服二哥:“这才刚出梅,不过炎热几天,不想二哥已经把这里打点的如此周到,凡所应有,一应俱全,我看家里也只有二哥如此上心了。”
谢岘冲我低头一笑,恰似春风沉醉,似有些感叹也有些可乐:“谁叫这个家里我最像个公子哥呢。”
家里大哥鲁莽,二哥阴柔,我哥哥谢凭颇有男儿气概,三个男丁完全是不同的姿态,但都是养在大家族才有的姿态,我也不禁笑了:“家里要是没二哥这么个公子,谁又能看出咱们谢家和普通人家有什么分别呢。”
谢岘的眼眸自如猫眼石一般深邃,看他的眼神,许是深夜里看夜空,繁星点点,黑暗幽若中透着些许星光。
他用手点点我,拿出刚才的纸,递给我道:“说道世家,又有谁比得上他们家呢。”
我接过那张纸,原来是琅琊王氏王韶之的一首诗,咏雪离合。
已经是过来出梅时节,咏雪不知是空叹还是这诗流传了太久。
霰先集兮雪乃零,散辉素兮被檐庭。
“确是一幅公子做派,辞藻求尽华丽,每咏叹之物,极简而得其英华。”我摇着外祖所赠的蒲扇,自得地说着。
谢岘先是看着那扇子发呆,若有所思般,听我这么说,他也不免说道:“南朝做诗,尤其王家所做无不极尽奢华,寄情于物,何事有过豪迈励志之诗,否则也不能让北朝的蛮夷割据。”
这也许就是谢岘不同于其他公子的地方,他有时也会说出一些与现实与朝政有关的东西,但我一直认为谢家如祖上的谢安、谢石,有一幅铁骨铮铮,未如世人所小看那般,只是每逢这么说,做却依然是那么做,他诗书中有瑰丽亦有些许豪迈,果然要论起真本事,却只在胸中。
我很快将杨梅吃得所剩无几,最下面几颗沉淀的有点咸,却正好对了我的口味,我也只能说:“确实不若北朝雄伟豪放,但也不失风骨。”
谢岘似突然想起什么,想说却又不大愿启齿,但终是忍不住,问我道:“莞笙,你看若二哥驰骋疆场,如何?”
我“噗”地一声笑:“二哥如何想得这个,南朝一向重文不重武,谢家也早已不追求兵权,士大夫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骑马者都越来越少,您若真是这么想,要坚持的东西可是不少。”
他是在想些什么,眼睛一黯,许久间说了一句:“你与你妹妹宜初果然还是不同。”
宜初?是的,我与宜初许多不同,她更欣赏铁骨铮铮、所向披靡,我更欣赏兼济天下翻云覆雨。能建功立业、威慑北方的才是她心中的男子。
“哥哥不怕嫂子听你提起其他的女子生气么?”
谢岘自是淡然:“不过如此一说,怎么就能生气呢。”
看二哥完全不放在心上,而说的时候也有一些无谓的气息,我也只玩笑他说:“那倒看看二哥明天是去骑马还是去看书呢?”
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我对谢岘说:“二哥,再添些茶水吧。”
谢岘嘱咐了丫头端了茶叶过来,放在一个剔红刻花铜器中,对我说道:“这是来人刚刚从闽中带来的,你闻闻,再尝尝味道。”
茶水清清冲开,好似江水中有许多悠游的小鱼,又好像满目青柳倒影在荷塘,我轻轻闻了一下,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色金黄如青橘,轻尝了一口,带着重重的茶味还有些生涩,与往日的茶入口顺滑口感清醇全不相同,不觉问:“这又是哪儿来的稀奇品种,味道如此独特。”
“这是野生的茶,口味自然独特,我弄了来,你还是第一个尝到的。”谢岘自得的说着。
谢岘与那些最尊贵的王孙公子多有交涉,时常聚在一起品头论足,今天评点一青铜器,明日又观赏一瓷碗,他们每人都有一珍笼,收藏天下奇珍,看谢岘所收藏,似仿古踏青,置身于珍品间,无异于博学多闻。仅仅是一些茶,或者是装置的茶碗茶罐,也总能探寻一些古迹或者坊间奇珍。
对于谢岘的喜好,爷爷晋国公总是赞成的,或者更可以说是有赞许,他无疑展现了王谢今日的格调。
“这些好东西,也多是在二哥这儿最齐全。”这些古怪又珍稀的东西,他们比我们更喜欢,有时他们寻一些野生的,或粗淡的,日日巡防,乐趣都在这过程中。
谢岘执意要让下人将这些茶碗茶罐送一些到我房间里去,说道:“哪回我寻得什么东西不给你留着的呢。”
我道了谢。
这时青言从外面走来,在我耳边悄悄说道:“夫人有事吩咐小姐,让小姐去一趟。”
我眉梢一动,想着近来没让老张制梅,总不该是老张又在到处喧哗,轻轻对青言道:“老张又在找我?”
青言听完一笑,摇摇头:“听说是袁家派人来了。”
那是姨母家的事情,我正要起身走,只听二哥幽幽地说道:“听闻你姨夫袁有祉近日又要迁回陈郡了,名升暗降啊。”
“哦?”袁家迁往京中几年几乎没有音讯,我颇有些不敢相信袁家又能迁回来了。
“相思好似桥头柳,一条青丝挂到秋啊。”他细细玩味道。
我虽不知谢岘此话的意思,但急于去见母亲也就没有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