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江有十七家烟馆,其中张祖仁是最大的老板,经营着八家烟馆,差不多占了整个洪江烟馆的一半。排在第二的是一个姓严的老板,有三家烟馆,还有一个姓钟的老板拥有两间,另外四家烟馆,分属于四个老板。
除了这十七家烟馆,还有六家鸦片烟膏销售店。这六家店,其中有两家属于王顺喜。王顺喜因为意外变故,无心经营鸦片生意,已经将这两家店盘给了别人,分别由七家商人合股买下了这两间店。另外四间店,张祖仁一家,还有三家,共有十一个股东。
胡不来的第一波行动,查封了这十七家烟馆和六家店。
除此之外,洪江城还有三个重要的鸦片集散点,一个是西先生租的那幢房子。那幢房子在米厂街。其他商户,通常都是家店合一,门口都挂了牌子。西先生租的这幢房子,也是窨子屋,只不过是三进二层。因为不做生意,只是居住和当仓库,房子倒是很富余。在这幢房子里,西先生堆放了大量的茶叶和鸦片。
另外两个集散点,一个是王顺喜的家,另一个,自然是张祖仁的产业。
张祖仁毕竟是洪江首富,家大业大,仅仅是房子,就有十几幢。早在他父亲张洪昌时代,张家就已经有了四幢房子。后来,张祖仁又发展壮大了张家产业。洪江的鸦片主要由西先生的马帮贩运而来。马帮来往于云南和湖南之间,走一趟就需要几个月,路上如果出点什么事,时间还会更长。因此,张祖仁必须有足够的储备,才能让烟馆不至于歇业,因而他家里屯集了大量鸦片。
王顺喜自己不开烟馆,只是从西先生手里拿到鸦片,卖给其他人。在鸦片没有卖出之前,他也需要屯集,所以,他也辟有仓库。
这三处地方,胡不来查了两处。张祖仁所有的产业,全部被查封,其家人被汛兵赶出了门,至于他们住在什么地方,胡不来根本不过问。王顺喜家虽然也被查了,可是,一连查了三处住所,均未发现鸦片。
至于西先生的住处,胡不来自然不会去查。
西先生见洪江城大举禁烟,知道自己再待下去,肯定会麻烦,匆忙领着人押着鸦片离开,至于茶叶,不属于违禁品,暂时还放在房子里。胡不来早已经料到这一点,他在出口安排了人,等西先生的队伍离城时,守城民丁将其拦下来一看,上面全是鸦片。守城民丁告诉西先生,鸦片必须留下,人可以走。
西先生手里毕竟有枪,最初,一度和守城民丁对峙。他原考虑,如果守城民丁怕死,放了自己,就将这些鸦片拉走,然后找别的地方卖掉。后来见这些守城民丁并不惧怕,而他自己倒是明白一点,一旦开枪,自己毕竟只有这二十条枪,弹药有限,要想逃出中国,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最终,西先生不得不放弃了这三百多箱鸦片,净身而退。
禁烟行动,声势太大,叫好的自然有,心惊胆战的自然也不少,也有些人在观望。
王顺喜家是由章益才带队执行的。也是考虑到王顺清和王顺喜是兄弟,如果王顺清或者汛把总署出面,可能让外人觉得是做样子。所以,胡不来将这件任务交给了章益才。章益才原以为可以大捞一笔,没料到,一来,王顺喜确实下了决心,不再做鸦片生意,只是在清理存货;二来,他事前已经得到消息,赶天赶地,将家里所有的货全部处理了。所以,章益才扑了个空。
虽说没有搜出东西,张文秀还是吓坏了。巡检司的人一走,她立即跑去见丈夫。
王顺喜整天只待在房间里,不再出门,家里店里,大事小事,他都不问,只是看书。见了他,张文秀惊慌失措,道:“顺喜,大事不好了。”
王顺喜不慌不忙地抬起头,平静地问:“禁烟的事吧?”
张文秀大惊:“你早就知道?”
王顺喜已经有些透悟的感觉了,他觉得,所有一切,都是一个命。比如说,父亲似乎早就料到,会有禁烟的这一天,如果硬来阻拦儿子,肯定不行。老人家不仅用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用儿子的两条腿来警醒儿子,这是大智慧,也是大无畏。王顺喜想明白这一点,确实惊呆了,也彻底醒悟了。因此他沿着父亲的思路去想,很快就意识到,鸦片这种东西,确实祸国殃民。
普通人觉得祸国殃民是一个词,实际上并不是,而是两个词,至少是一个词的两个部分。鸦片祸国,是因为大量的鸦片进口,导致了大量的贸易入超(贸易逆差),大量白银流出的结果,导致了国库的空虚。国家没有了银子,在除了鸦片贸易之外的所有领域,均会出现大幅度的通缩,国家经济开始凋敝。至于殃民,就更容易理解了。民众一旦染上鸦片烟瘾,便再也无法戒除,除了像张祖仁这种以卖养吸的之外,几乎没有人不抽得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些吸食鸦片者,为了得到毒资,无所不用其极,公德良序完全被摧毁,各种刑事案件迅速猛增。
正因为如此,三哥王顺清要求他尽快处理手上所有的鸦片时,他甚至没有问任何原因,立即照办。从这种意义上说,他确实知道,可能要禁烟了。可这种话,他不能对张文秀说,一是解释起来麻烦,二是可能引起张文秀的猜忌。
他说:“他们在下面搜查的时候,我没有睡着。”
张文秀说:“我打听过了,我哥被抓起来了,洪江所有的烟馆都被官府查封了。金宝和他的家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顺喜一怔:“你娘家被查封了?”
“何止是我们家?”张文秀哭着说,“我听说,我们家所有的房子,全部被查封,还有人说,肯定会被没收。顺喜,这怎么办?”
王顺喜说:“你也别急,事情一件一件地来,先去找你嫂子和你侄女。金宝在外面玩,我估计他暂时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我哥呢?他被关起来了。”张文秀道。
王顺喜说:“我不是说了一件一件来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你嫂子和侄女,不让她们流落街头。别的事,慢慢再说。”
张文秀出去安排人,王顺喜躺在床上想事。
朝廷禁烟令早已经下过多次,这次是真的全国禁烟,还是部分地方禁烟,王顺喜不太清楚。有一点,他心里透亮,不管是贩烟还是禁烟,都有大量的油水可捞。张祖仁的烟馆被查封,以及他的家被查封,所能说明的只有两点。第一,朝廷肯定有了禁烟动作。第二,一定有人看中了张祖仁的钱财。既然有人看中了他的钱财,他大概就没有活着的可能。
这种时候,唯一能帮张祖仁的,就是收留她的遗孀和女儿。至于他的儿子张金宝,在禁烟的大形势下,是否能逃过一劫,王顺喜还真难以预测。正因为他想明白了这些,才会打定主意,不理张祖仁的事。他知道自己出面也没有用,只会自讨没趣。而张祖仁的财产,大概早就被人算计好了。
直到几天后,王顺喜才搞清楚,张祖仁的老婆带着女儿回了娘家。张祖仁既然是洪江首富,又是一个大烟鬼,钱财方面,便对老婆大量放权。趁着这个机会,张妻往娘家捞了大量的钱。她之所以逃回娘家,自然是考虑到,那些钱,完全够自己和女儿生活一辈子。但她的娘家哥嫂开始还对她十分热情,后来知道她家被抄了,便没了好脸色。
至于张金宝,后来王顺喜也打探到了消息,出事当时,他在外面玩,听到消息后,根本没有回家,直接逃去了宝庆府。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当天下午,将初步情况汇总后,胡不来给古立德写了一份报告,派专人送往黔阳县衙。公文的开头,自然是一席套话官话,无非是皇上圣明,乾坤朗朗,禁烟行动旗开得胜之类。胡不来在报告中说,洪江的禁烟行动,已经取得了初步成果,目前已查封烟馆十七家,收缴鸦片一百九十七箱另一千三百一十四袋,擒获张祖仁等十三名鸦片贩卖商人,驱逐英国鸦片商人艾伦·西伯来,另查获财物若干。
英国人艾伦·西伯来是洪江最大的鸦片供应商,此次运来的鸦片就有五百箱。这五百箱鸦片,大部分是给王顺喜准备的,没料到王顺喜改变了主意,不再经营鸦片生意,让西伯来措手不及,几百箱鸦片压在手里。他给了张祖仁一些,还有三百箱货,堆在自己租来的屋子里。
若是以前,西伯来的货销完了,早就返回了。这次压了货,他才被困在了洪江。
另外,张祖仁等鸦片烟馆经营者,为了屯货,家里都辟有仓库。从这些仓库里,也搜出了大量鸦片,共有两百三十九箱。
这五百多箱鸦片,胡不来并没有上报,他和王顺清商量以后,全部瞒了下来。
胡不来的公文中说,还有财物若干。这所谓财物,既有银票,也有现银,还有珠宝玉石等。胡不来特别注明,由于数量太多,且因为不是鸦片,因此暂未造册登记。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想把这笔账搞清楚。不搞清楚,有个巨大的好处,参与行动的人,每个人都可以趁机隐瞒一些银子什么的,让大家都得到好处。既然大家都得了好处,那就是共同犯罪,谁也别想坏别人的事。
此外,查封的物业实在太多,每一个都是大商人,家里的各类财物,数量极其可观。胡不来和王顺清所能用得上的存放场所,也就是汛把总署和巡检司两个衙门,堆放鸦片,已经显得异常拥挤,根本不可能再将那些财物集中。因此,这些财物,全部集中在几处查封的物业中封存。
不原地封存而是集中起来,胡不来也是认真考虑过的。如果原地封存,假若古立德真的要一一核实的话,账目会相对较清楚。集中封存就会乱,一乱就有空子可钻。某一处发现少了什么东西,因为经手人多,便无从查起。
就是用这种办法,胡不来和王顺清私分了大量财物。一夜之间捞到的财物,甚至比很多洪江商人一辈子赚到的都多。
干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心里实际是忐忑的,他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贪了,隐瞒的数量太大,若是引起古立德的怀疑,专案查这件事,自己就麻烦了。后来,胡不来才知道,因为古立德不可能亲自去现场,各路查缴鸦片的队伍,分别由周永槐、赵廷辉、张俊录以及几位师爷率领,那些人的心更黑,瞒下来的财物更多。除洪江之外,整个黔阳县上报查缴的烟土,仅仅只有九十多箱,而且,报上这个数字,还是三天之后。
古立德知道,鸦片涂毒中国,情况非常严重,但对于黔阳县境内到底有多少鸦片,并没有具体数字。仅仅一个洪江,就查缴了两百多箱,他认为是一个巨大的成果。为了给全县禁烟运动树立一个榜样,也为了震慑鸦片贩运、经营的商人,古立德坚决亲自前往洪江,主持销烟。
次日一早,古立德便往洪江赶,吃过午饭,听取了胡不来和王顺清关于洪江禁烟的汇报。古立德并没有多说话,只是肯定了胡不来对英国人艾伦·西伯来的处置。他说:“外人涉及邦交,容易酿成国际事件。但凡涉及洋人,一定要慎之又慎。王大人有关西先生的处置方法颇为得当。胡师爷可形成一个文字材料,我发往全县,以后但有此类情况,可依例处理。”
饭后,王顺清问古立德,是否需要午休,他已经安排了房间。古立德摆了摆头,说:“禁烟是一场战争。前方在打仗,我怎么能睡得着?你去把马智琛叫来,我和他谈谈。”
见到古立德,马智琛立即行跪拜之礼。
无影神手案破获后,古立德要求马智琛去了县城,秘密调查采花大盗案。春节前,古立德又给了马智琛另一个任务,派他回到洪江,了解洪江鸦片行业的情况。古立德和马智琛的这次谈话,是秘密的,除了他们两人,没有任何其他人在场,连胡师爷也被排除在外。
古立德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见他对自己行大礼,一把将他拉起来,说:“我们私下接触,别那么多讲究,坐着说话。上次,你说,洪江很多商人和官员之间,有秘密的经济来往,这些事,查清楚了没有?”
马智琛摆了摆头,“这种事,做得都极其秘密,很难查。道听途说的事很多,但这类事,通常都是秘密进行,根本拿不到证据。”
古立德说:“你的意思是说,几乎所有的大商人,背后都与官员有勾连?不会这么严重吧?”
“恐怕比想象的还要严重。”马智琛说,“据我了解,商人们负担最重的,是各种捐税,他们每做一百两的生意,官府就要抽走四十两左右的捐税。再扣除成本,只要稍不留神,做一笔生意,就可能亏损。所以,商人一定要想尽办法巴结官员,以便逃漏一些税费。”
这个情况,其实古立德也清楚,可他无能为力。在朝廷不整顿吏治、不降低税费的情况下,打击这类事,等于和天下为敌。古立德转了一个话题,问:“我让你盯着这次禁烟行动,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马智琛说:“我真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鼓励道,“你直说好了。”
马智琛说:“以前,我觉得商场很烂,现在我才知道,官场比商场更烂。这次禁烟,汛把总署和巡检司联合行动,参与行动的每一个人,都捞足了好处。他们行动的时候,只要看到可以拿的,顺手就拿。他们进去的时候,只是带着武器,比如刀什么的,出来的时候,每人都背了一个大袋子。”
古立德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大官大贪,小官小贪,就是这个国家的现状。他也知道,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某一两个清廉的官员,能拿这种全面的贪腐怎么办?把这些人全部抓起来?他抓得了这么多吗?就算能抓,还有官员办事吗?如果没有官员办事,这个国家不是完了?以前在京城,他所能感知到的贪腐,还只是在幕后进行,到了地方之后,他才知道,一切都是明目张胆。
古立德给马智琛的另一个任务,就是秘密调查官员和商人之间的贪腐行为,他想在剿匪和禁烟之后,来一些肃贪行动。然而现在,他困惑了,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马智琛离开之后,古立德对胡不来说:“我们去看看张祖仁吧。”
张祖仁挨过暴打,又因为屡次犯烟瘾,早已经人不是人鬼不是鬼,浑身上下,不是血迹就是鼻涕眼泪,脏污不堪,萎靡不振。他原本就是一个病秧子,经过这么一折腾,原本就只有半条命的他,此时大概仅剩四分之一条命了。
古立德见了张祖仁,说:“这是张掌柜吗?张掌柜怎么成这样了?”
张祖仁见到古立德,心里还存有侥幸,以为这些贪官只不过想多要点钱,才会将自己往死里整。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况自己有的是钱,花钱买快乐,是他的人生准则,只要给他烟,要他多少钱都行。若是再给他自由,就算拿走他一半的家产,也无所谓。
“古大人,请救我。”张祖仁哭喊着说。
古立德装着如梦方醒般:“真是张掌柜?你们怎么这样对张掌柜?快快,给他松绑。”
王顺清似乎有些为难,道:“古大人,他是个大烟鬼,一旦松了绑,他会发疯的。”
古立德说:“没事的。有事我负责,快松绑。”
王顺清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一名汛兵上前,解开了绳子。
张祖仁向前移动身子,可是,他被捆了太长时间,又捆得结实,手脚都是麻的,完全不听大脑指挥。他的身子想向前动,脚却迈不开,整个人倒在地上。即使如此,张祖仁也没有停下,他爬着到了古立德面前,跪下来,叩了三个头,涕泪四下:“古大人,您大恩大德,一定要救我。”
古立德倒是好脾气,说:“我已经命人解开了你啊。”
张祖仁浑身颤抖着说:“我要抽烟,抽烟。”
古立德说:“去,给张掌柜弄点烟来。”
胡不来和王顺清都不清楚古立德要做什么。不过,他既然这样命令,一定有他的道理。王顺清再次使了个眼色,一名汛兵离开了。不多久,汛兵拿了烟膏进来,还带了一根烟枪。这是一根最普通的烟枪,若是用张祖仁的那几杆名贵烟枪,可换来几十万杆这类烟枪。
张祖仁见了烟和烟枪,简直比见到爹娘还亲。他扑过来,一把抢过来,熟练地往烟枪里填烟膏,填好后,才意识到,还差一样东西,火。
“火,快给我拿火来。”张祖仁说。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动。这是王顺清故意整张祖仁的,他就是要让张祖仁看着烟吸不得。
张祖仁于是抓狂,在房间里四处找,房间里找不到又要出门去找,却被门口的汛兵拦下来。他只好转身,跪着求,每一个人面前都跪,都叩头。
古立德说:“去给他点一盏灯来。”
王顺清再次递眼色,汛兵离去。古立德看到了这些细节,心里有些恼火,敢情所有一切,都是被王顺清控制着啊。自己这个县官,算什么?不过此时他要打开局面,一切都得依靠王顺清,也不好和他翻脸,只是在心里记着了。
汛兵拿来了灯,张祖仁立即凑过来,点燃了烟,猛吸一口,顿时全身舒泰。
等张祖仁一泡烟吸完,古立德说话了:“张掌柜,现在可以正常说话了吧?”
“能,能,能。”张祖仁说,“古大人,有话您就说,我再吸一泡。”
张祖仁再一次往烟枪里装烟。
古立德说话了。他先拱了双手,向上举了举,才说:“皇上下了旨,在全国禁烟。不是我古立德要为难你,我是朝廷命官,一切都得听朝廷的,听皇上的。”
张祖仁说:“是是是,我知道。”
“知道就好。”古立德说,“你的事,我会向上表奏,一切由上面定夺。”
张祖仁意识到,关键时刻到了,也顾不上抽烟,跪到古立德面前:“古大人,请您开恩,一定要救我。要什么价,古大人只管说,我保证不还价。”
古立德脸色一变:“要什么价?我要大清国国泰民安,你出得起这个价吗?”
张祖仁吃了一瘪,半天没有说话,实在不知道怎么说。
古立德继续道:“你给我听好了,明天,我要在洪江销烟。你和其他人犯,都要到场。你必须好好配合官府的行动,不准乱说乱动。你如果搞破坏,我会将你就地正法。”
张祖仁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只是说:“是是是,我听古大人的。”
胡不来和王顺清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他们担心张祖仁乱说。张祖仁如果将自己的家产情况告诉古立德,事情就出大麻烦了。最害怕的,自然是胡不来。他实际将所有的赃物分成了三份,自己拿了两份,明确向王顺清说,那一份是给古大人的。所有被他们瞒下的财宝,被他们分成了四份,他同样是拿两份,说明其中一份是给古大人的。另外两份,一份给了王顺清,另外一份,则由章益才等人按不同比例分配。这事如果让古立德知道,他肯定会杀了胡不来。
古立德也曾想过审一审张祖仁,转而一想,张祖仁是洪江最大的鸦片商人,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他罪大恶极,民愤极大,根本不需要审。再说,自己禁烟,就是要采取雷霆之势,打出影响,打出威风。如果把其他一些事情牵进来,那就扯不清了。
离开汛把总署,古立德又赶去了沅江边的演武场。洪江这地方,在两水汇会处,土地十分珍贵,很难有大片土地。只有这一处,离洪江城有几里路远,又临江边,所以有一块大场所,被辟为汛兵的演武场。此次销烟,古立德选中了这个地方,他要在这里挖一个大坑,十五丈长,三丈宽,两丈深。这样一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关键是明天就得要,今天下午才正式开工。
古立德说这件事的时候,胡不来和王顺清都说,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完成。
古立德说:“为什么不可能完成?世上没有完不成的事。你们可以多找些人,轮班挖,每一个时辰换一次班,昼夜不停。工价也可以给他们开高一些,反正是一天嘛,就给他们十倍的价,又能有多少?我们这次禁烟,收缴的财物不少,从那些赃物里面拿出一部分,也算羊毛出在羊身上。”
有了古大人这句话,两人都觉得事情好办了。哪里需要十倍的价?十倍的价是报给古立德的,给那些人,只要两倍的价就可以了。
古立德特意赶到这里,是要看一看工程的进度。为了表示重视,古立德还拿起锨,陪着民工们干了一阵。
县太爷亲自干这种苦力活儿,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民工们都感激这个清官大老爷,干劲真正是倍增。
从工地回来,古立德又亲自审定布告。那时候没有印刷机,所有布告,都得人工抄写。这类事原本是师爷的事,可此次时间太紧,要抄写的布告又多,古立德竟然亲自拿起笔,抄了十几份。抄好之后,又分派给汛兵巡检,在洪江城里四处张贴。古立德本人也贴了两份,一份贴在汛把总署门前,一份贴在巡检司。
听说古大人要销烟,整个洪江城轰动了,一大早,人们早早吃过早餐,全都跑到演武场来看热闹。太阳才刚刚升起,演武场上已经围满了人。虽然才刚刚进入四月,南方的太阳就显示了威力。早晨出门时,天气尚凉,人们穿的衣服多,到了中午,就已经浑身燥热。大水池四周,早已经由汛兵把守,寻常人等,只能在划定的圈外观望,不准近前。大坑的南边,搭了一个临时的台子,高一丈,长三丈。台子没有上盖,裸露着。台子正中,有一根大柱,柱子上挂了一面大旗,旗上写着两个字:销烟。台子前端,还挂了一条横幅,上面的字,是古立德昨晚亲自写的:烟毒猛如虎,误国害民,必除之而后快。
到了规定时间,胡不来先上台主持,第一项,请古大人、王大人、章大人、杨塘长等上台。
太阳实在太大了,古立德等上台的时候,有一名汛兵替古立德撑着油纸伞。古立德站到台上,往下面一看,周边全是人头,别说是打伞,连戴草帽的都少。自己独自撑着伞,还是由一名汛兵撑着,太引人注目。古立德转过身,对那名汛兵说:“好了,你下去吧。”
汛兵离开,古立德便在太阳底下站着。那大太阳晒得他发晕,不一会儿,全身就汗湿了。也正是如此,古立德在民间,便有了很好的政声,以至于后来多少年,洪江都传颂着有关古立德的故事。比如亲自挖坑,比如大太阳下面,和民众一样不打伞不戴帽。
胡不来宣布销烟仪式开始,第一项,把贩卖鸦片、开办烟馆、吸食鸦片的罪人张祖仁、刘国忠、严律在、朱正芳、赵伟鸣、邵建新、吉永津、罗正华、周三发、余成仓、杜四喜、雷天押上来。
话音落,汛兵们押着一介人犯,走到台前。每个人犯均被五花大绑,背上插着竹签,写着他们的罪名。有贩卖鸦片的,有开烟馆的,有吸食鸦片的。
这些人站好之后,胡不来请古大人讲话。
那时候没有扩音器,连电喇叭都没有,只有一种不带电器的喇叭筒。古立德接过,开始演讲。他说:“鸦片烟者,产自外洋,流毒中土,买食之人,破身家,伤性命,犯法律。****盗贼之事,可以由此而生;少壮老弱之人,可以由此而死;富厚豪华之家,可以由此而穷;聪明英俊之子弟,可以由此而愚不肖;家居美食安坐之人,可以由此而枷杖,可以由此而绞候、徙流;至于伤风败俗,败坏伦常,害在人心,更有不可言者……鸦片一日未绝,国无宁日,民无宁日。本官今天在此宣布,只要本官执掌黔阳,就绝对不允许有鸦片存在!本官郑重请求黔阳全县的父老乡亲见证。”
围观的老百姓们爆发出排山倒海的掌声、叫好声。
说过之后,一名汛兵送上一杆烟枪和一把锤子。另外两名汛兵抬上一块石板。古立德接过锤子,几锤将烟枪砸碎,然后说:“我古立德如果言而无信,便如这烟枪,任由黔阳百姓砸碎,我决无怨言。”
民众顿时欢声雷动。
古立德将喇叭交给胡不来,退到后面队伍之中。
胡不来拿起喇叭,又有两名汛兵上前,对着众人,展开一块白布。胡不来宣布说:“这是朝廷颁布的禁烟条例,昨天晚上,由古大人亲自抄写,本人在此给乡亲们念一念。兴贩鸦片烟,照收买违禁货物例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若私开鸦片烟馆引诱良家子弟者,照邪教惑众律拟绞监候,为从,杖一百,流三千里,船户、地保、邻佑人等俱杖一百,徒三年。如兵役人等藉端需索计赃,照枉法律治罪,失察之汛口地方文武各官,并不行监察之海关监督,均交部严加议处。重治吸食,广传戒烟药方,期限一年戒绝,过期仍吸食者,平民处死刑,官吏罪加一等。不但犯官治罪,其子女不准考试。邻里互相监督,对知情不举,包庇吸食者亦予治罪,对举报者重赏!”
师爷念完禁烟条例之后,古立德接过喇叭,威严地道:“我宣布,销烟开始。”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经准备好的汛兵们,纷纷打开堆在面前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鸦片烟。这些鸦片烟是生鸦片,被包成条状。汛兵把鸦片烟包装用刀砍破,扔进大坑中。坑的深度早已经低过了水平面,沅水自然渗入,里面有了半坑水。一百多箱鸦片,因为全都是烟膏,投进水中之后,不容易化开,便有专门的汛兵,拿着竹竿、钉耙等器具,在水中搅拌。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扔鸦片烟膏之时,另一部分汛兵往坑里投入盐巴。这些盐巴,对鸦片烟膏,有化解作用。
要将一百多箱鸦片投入大坑之中并不难,难的是投进去的鸦片还必须化解,就需要时间。所以,整个抛烟过程,花去了两个时辰。虽然天热,虽然时间很长,百姓却兴趣未减,还不断有人跑来。毕竟,平时娱乐活动少,这类事情,也让老百姓找到了娱乐,简直比唱大戏还精彩。
鸦片全部扔入水坑之后,杨兴荣上台禀报:“古大人,鸦片烟已经全部扔入水坑,请大人定夺。”
胡不来拿起喇叭下令:“倒石灰。”
汛兵们立刻把一袋袋石灰倾倒入水池,水池之中沸腾起来,冒起一阵阵白烟。
古立德对着喇叭喊话:“各位乡亲父老,鸦片在石灰之中浸泡几个时辰之后,我们将挖开水池,引入沅江之水冲走,不留一丝痕迹,鸦片烟才算销毁。然而,销毁鸦片,只是治标不治本。只要贩卖鸦片之人还存在,只要吸食鸦片之人还存在,鸦片之害,就永远无法根除。为了彻底铲除鸦片之害,对于贩卖鸦片罪大恶极者,必须予以严惩。对于吸食鸦片,枉顾国法人伦者,必须予以严惩。”
百姓中,顿时骚动。
古立德指着下面那一排人说:“你们好好看看,下面这些人,就是洪江鸦片的祸首。中间这个,张祖仁张财东,他在洪江开有八间鸦片馆,靠贩卖鸦片成了洪江首富。整个洪江的鸦片,至少有一半,是他弄进来的。本县进行过统计,他的烟馆,每天的吸食者,便有好几千人次。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民众最初是一通乱吼,谁都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开始集中,便是一声又一声地喊:“杀!杀!杀!杀……”
张祖仁听信了古立德的话,以为真的只是陪斗。来之前,他向汛兵要烟,汛兵不肯给。他便耍赖,说你不给烟,我就不去。汛兵真的给了他烟,他美美地抽了一泡,这才上了路。最初,看到那么多烟被毁了,他一是心疼,二是暗想,整个洪江,就收了这么一百多箱烟?不可能。不久前,西先生拉来洪江的,就有五百箱,加上洪江原有的库存,怎么也应该有六七百箱吧。他开始意识到,这里被销毁的,仅仅只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二被人隐瞒了。
被谁隐瞒了?这不需要想,肯定是古立德一帮人。
想明白这一点,张祖仁暗暗惊喜。既然古立德想借此大发一笔,往后说不定还要依靠自己赚另一笔呢,毫无疑问,他不会把自己怎么样。
可这个念头才闪过不久,就听到百姓的喊杀声,他大吃一惊。
古立德捞了那么多钱,会不会杀人灭口?这么一想,他全身都软了,双腿一弯,跪了下来,大小便失禁,拉了一裤子。
台上的古立德挥了挥手,指着另一个人,说:“还有这个人,罗正华,他原本也是洪江的富商。可就是因为吸食鸦片,不光败完了家,还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卖到了窑子里,后来又逼着妻子做暗娼。妻子受不了如此屈辱,跳沅水自杀。罗正华再无值钱的东西可卖,便开始偷盗。乡亲们说说,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
这次,不再需要前期的混乱,所有人一齐喊:“杀!杀!杀!杀……”
古立德道:“既然是民意,本官也无话可说。俗话说得好,民意不可违啊,违民意就是违天意。今天,本官就顺应民意,为民除害。刀斧手听令。”
旁边立即出现一排提着大刀的刀斧手,他们走到一排人犯前,大叫一声:“有。”
古立德道:“把这些祸国殃民的东西,给本官斩了。”
刀斧手齐答:“得令。”
张祖仁知道,若是再不说话,自己将永远没有机会说话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冷静下来,大叫:“大人,我有话要说。”
胡不来最怕的就是张祖仁说什么话。只要他一死,就算是有话,也永远没有了说的机会。他当即叫道:“古大人已经下令,还不动手?”
刀斧手们举起大刀,迅速落下。
刀是全部落下了,面前跪着的人犯,也全都倒在了地上,只不过,滚下来的人头,却只有八颗。另外有四个人,是陪斩。四个陪斩的都是烟鬼,鸦片早已经把他们的身子掏空了,其中一人,眼睛一闭,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竟然被吓死了。
这些尸体,事后全部被抛在烟池中,一并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