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立德销烟的时候,张金宝也躲在人群中看热闹。
洪江禁烟,张金宝听说后,立即躲去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那里根本待不住,因为他是从翠红的床上逃走的,身无分文。在洪江,翠红不是什么大牌,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她是张金宝从宝庆弄来的,到洪江后,张金宝替她租了房子,将她养起来。从此,张金宝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没什么事的时候,就窝在这里,或者抽大烟,或者和翠红做那事。
这天,他和翠红刚刚做完那事,觉得烟瘾犯了,便连衣服都没穿,靠在榻上吸烟。翠红服侍他吸烟的时候,外面开始闹闹哄哄。这房子不太大,二进二层,街上的声音很容易传进来。张金宝也是个好奇心特强的,听到这种声音,便让翠红出去看看。不一会儿,翠红回来了,脸色极其不好:“少爷,不好了。”
张金宝说:“扯淡,有什么大不了的?”
翠红说:“朝廷禁烟,满大街都是汛兵。我听说,你家八家烟馆,全被查禁了,你爹也被官府抓起来了,现在官府的人到处在抓你。”
张金宝这一吓非同小可,匆忙穿了衣服,连钱袋都忘了拿,第一时间逃了出去。洪江,他是不敢待的,也没有想到逃去外公家。他觉得自己在宝庆府有很多朋友,一口气就逃到了宝庆。可到了宝庆,人家那里也禁烟,得知他的情况,谁都不敢留他。他便如丧家之犬,四处乱窜,连住的地方都没有。
实在无路可走,他只好潜回洪江。他的钱袋掉在了翠红那里,而且,以前还给了翠红不少钱,应该可以找她要回一些。可是,等他潜回来之后才知道,翠红已经走了,他只能骂着戏子无情****无义,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天亮,他原想找几个朋友借点钱,一打听,这些人都去看销烟了。他想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去看看热闹。他弄了顶破帽子戴在头上,以便遮颜。很快他就发现,人们关注的是销烟,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看到父亲的脑袋被砍下的那一瞬间,他肝胆俱寒,不敢再在这里停留,担心有人发现自己,将自己打死。可离开之后,往哪里去,成了大问题。
第一个念头,他要去当土匪,要带着土匪来杀了这些狗官。但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很快就打灭了。他打灭这个念头,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从小养尊处优,恐怕吃不了那个苦。一个不能打的人,无论是当兵还是当土匪,肯定没有前途。第二,洪江这一带活动的,只有三股土匪,飞鹰帮早就被灭了,前不久,古立德又将野狼帮灭了,剩下的,只有拦****。这些拦****只是小偷小摸,成不了事。何况,这些人在水上讨饭吃,需要很好的水性,张金宝从小怕水,当不了水贼。
既然当不了土匪,最重要的是活下去,然后报复社会。
张金宝也想过去自己的外公家。原本他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又改变了主意。他改变主意,同样是两个原因。一来,他担心自己受到了官府的通缉,怕外公家埋伏了官府的人,自己去了,那是去送死。二来,他想着自己将来要报复社会,替父亲报仇,不能连累亲人,所有的亲人,一个都不能联系。
为了生存,他必须有钱,唯一的办法,就是去偷。
偷盗这种事,似乎可以无师自通,水到渠成。时隔不久,张金宝便成了江洋大盗,专在洪江杀人越货,搞得人心惶惶。当然,这是后话。
这一天,又是王顺喜上山拜祭父亲的日子。朝廷有守制制度,民间却不可能守制三年。这也是中国历史存在的一种特定现象,自从远古时起,朝廷往往会制定一些礼制,让全国人遵守,最为著名的,便是《周礼》。可《周礼》中所要求的很多礼,民间根本办不到。比如这守制,要求三年。所谓三年,也就是前两年一定要满期,第三年是象征性的,只守一个季度。然而,农民如果也这样守制,一定会饿死。商人若是守制三年,也会坐吃山空。民间对待死亡,会豁达得多。一般讲究点的人家,逢七拜祭一次,称为烧七或者做七,再在头年拜祭,称为新香,然后就是每年的清明节。
王子祥离世,早过了七七,王顺清守制也满了,其他兄弟,已经不来了。王顺喜是最特别的,逢七必到。
王顺喜坐在轿子上,妻子张文秀跟在旁边,另外两名下人,手里提着祭品,来到王子祥的墓前。墓的旁边,搭有一个棚子,那是王顺清守制的地方,离开时也没有拆。今天,王顺喜到父亲墓前来,是想对父亲说一件事,三哥王顺清的事。
轿子在父亲的墓前停下,下人将王顺喜抬下来,又在墓前安放了垫子,王顺喜便坐在垫子上。张文秀在一旁烧纸,王顺喜便叩头。他只要叩下去,自己没法起来,下人又上前将他拉起来,他再拜。
在父亲的墓前,王顺喜涕泪四流,他在心里,对父亲说了很多话。当然,所有的话,围绕的都是一件事,感谢父亲救了他。哪怕他现在失去了双腿,他仍然感谢父亲。没有如此深的亲情,父亲不会以自己的生命,换取他的醒悟。
可惜的是,父亲还是算差了一着。他显然是想以自己的生命唤醒两个儿子的觉醒。可是,三哥王顺清不仅没有醒,反而和胡不来搅在一起,越陷越深,几近疯狂。
他默默地对父亲说:“爹,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哥越走越远了。现在,他和那个胡不来搞在一起,几乎到了刮地皮的程度。古大人要剿匪,他们捞了一大笔。现在,他们又想出法子搞什么修街道修码头,又搞了一大笔。这次禁烟,他恐怕就要赚几十万,还可能更多。几十万啊,爹,那是他当这个七品官一万年的俸禄啊。这件事如果被查出来,搞不好要诛三族啊。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和古大人一起贪,可是,我认真观察了古大人到黔阳后做的几件事,尤其是剿匪和禁烟这两件事,怎么看,古大人都不像是个贪官啊。如果有一天,古大人知道了三哥和胡师爷一起贪了这么多钱,古大人会怎么办?爹,我和三哥谈过,谈过好多次。当初,他在这里守制,却一再悄悄地跑下山去,我就找他谈过,他不听。后来,他回了洪江,我又找他谈过几次,他还是不听。爹,我急死了啊!爹,这可怎么办啊!您救救三哥,救救我们全家吧,爹。”
拜祭完父亲,接下来,王顺喜还会去余兴龙的墓前拜祭一番。余兴龙的墓离王子祥的墓不是太远,两人生前又是最好的朋友,两家的后人,也都遵循这一程序,先拜过自己的长辈,再去对方的墓前拜祭。
王顺喜的轿子快到余兴龙的墓前时,发现他的墓前坐着个人。王顺喜觉得奇怪,这个人看上去怪怪的,会是谁呢?说拜不像拜,倒像是在那里打坐一般。渐渐近了,才看明白,那个人是老布。轿子停下来之后,下人把王顺喜抬下来。老布听到响动,回过头,看见是王顺喜和他妻子张文秀,便慢慢站起来,对他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张文秀礼貌地先问候了一声:“老布叔叔,您怎么在这里呢?”
老布笑了笑:“岁数大了,没事来和老朋友们坐坐。”说完轻轻地叹息一声。
张文秀理解一个老人孤独的心。
老布问了句:“来祭奠你父亲和余掌柜?”
张文秀回答说:“是。”
老布起身,让到一边。
张文秀摆好祭品,下人把王顺喜抬到墓前。王顺喜跪在地上,又叩了三个头。
老布蹲在旁边安慰他:“顺喜啊!你的父亲和余掌柜,都是善良的人,是主召唤他去的,是会上天堂的。”
王顺喜转身看了看老布。老布明显地老了,更瘦了,一双眼睛深陷入眼眶之中,脸上的青筋一根一根都暴露了出来。唯一没有变的是他的笑容,还是那么慈祥。
王顺喜望了他很久,认真地问:“老布叔叔,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布点了点头:“孩子,你问吧。”
王顺喜道:“意大利国和大清国哪一个更好?我是问老百姓的生活……”
老布认真地想了想:“孩子,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中国曾经非常富裕,比世界上很多国家,甚至可以说,比世界上所有国家都富裕。”
“曾经吗?那么现在呢?”王顺喜问。
老布摆了摆头:“中国政府不懂得怎么管理他们的财富,也不爱惜他们的民众。现在嘛,中国政府并不算贫穷的政府,但是,中国民众,却成了全世界最贫穷的民众。”
王顺喜道:“您的意思是说,现在的意大利,比中国富裕?”
老布很肯定地说:“意大利国,是否比中国更富裕,我无法肯定。但我可以肯定,意大利的民众,比中国的民众,要富裕得多。”
王顺喜再一次问:“如果您在意大利,你会富裕吗?”
老布继续回答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吧,我按你的意思说。假如我在意大利,并没有遵从上帝的旨意当一名传教士,而是像普通的意大利人那样娶妻生子,我相信,我可能是一名农夫,在意大利拥有自己的庄园,或者我是一名商人,我也可能拥有自己幸福的生活。”
王顺喜:“那您为什么来到中国?”
老布微笑:“是主派我来的,我是来替主传播福音的。”
王顺喜迟疑了一下:“您在洪江的生活并不富裕,甚至可以说非常清苦,您后悔吗?”
老布微微一笑:“我不后悔,我很快乐。”
“快乐?老布叔叔,我无法理解,一个人如此贫穷,怎么会有快乐?”王顺喜问。
“孩子,你所理解的富裕或者贫穷,是针对一个人所拥有的物质财富而言。”老布说,“可是,这个世界上,能有什么物质财富,是真正属于你的?”
王顺喜说,“难道不是?我的房子,我的产业,以及我的金银财宝,怎么能说不是我的?”
老布摆了摆头,“不,那不是你的。你所说的那些东西,曾经属于你的父亲,也曾经属于他。”他指了指余兴龙的墓,“可是,你想想他们,他们真的曾经拥有过吗?”
王顺喜问:“那么,我们曾经拥有过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我们能真正拥有的?”
“快乐和健康,我的孩子。”老布说。
“快乐和健康?没有财富,他怎么能快乐?”对此,王顺喜实在不解。
老布说:“那我要反问你了。你拥有财富,可是,你快乐吗?而你看我,我没有财富,可以说,一点都没有。然而,我非常快乐。”
王顺喜再一次问:“您拥有快乐,是因为您信主吗?”
“是的。”老布很肯定地说,“主给了我毕生的快乐。”
王顺喜道:“老布叔叔,我可以跟你信主吗?”
老布听了之后,双眼闪过一丝惊喜:“孩子,当然可以,主愿意每一个人到他的怀抱里去!”说完之后,感慨万千,“孩子,你是第二个愿意跟我信主的人。”
王顺喜问:“第一个是谁?”
老布道:“余海风。”
王顺喜吃了一惊:“余海风?怎么可能是他呢?他心中能有什么痛苦?”
老布庄严地道:“信主得永生,并不是心中有什么痛苦才信啊!”
王顺喜不相信永生,他愿意信主,是他被老布的信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