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老绅士听了柳迟这句话后,愕然的问道:“这地方只有你迟少爷常有奇人来往,我们料想必有大本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武艺极高呢?”
柳迟笑道:“余家大屋的余八叔,不是有极高强的武艺吗?”
那老绅士说道:“余八叔才从外省回家的时候,我们确曾听说他练了一身好武艺。只是近年来他专心在家种田,不但没人见他显过武艺,并没人听他谈过武艺。就是从前武艺高强,隔了这们多年不练,只怕也生疏了。”
柳迟摇头道:“旁人没见他显过,我曾见他显过。旁人没听他谈过,我曾听他谈过。不但没有生疏,并且无日不有进境。去求他出头,必能替地方人争一口气。”
众绅士道:“既是如此,就请迟少爷同去请他。”
柳迟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有我去了,他必不肯出头。不仅我不可去,且不可对他说是我推举他的。余八叔的性情脾气,我深知道,最是面软,却不过人的情面,他待人更是谦虚有礼。旁人去请他,除却是不知道他的,他或者不认会武艺的话。像诸位老先生,都是本地方绅耆,为的又是地方公事,我料他断无推诿之理。柳迟决非偷懒不陪诸位老先生同去,实在是恐怕他向柳迟身上推卸。柳迟也非偷懒不出头对付赵五,只因敝老师曾吩咐在家安分事父母,不许干预外事。加以听说赵五的武艺也非同小可,估量也是名人的徒弟。柳迟能不能对付他,既没有把握,又违了敝老师的训示,所以不敢冒昧,敬求诸位老先生原谅。”
众绅士至此都没有话可说,只好仍邀柳大成到余家大屋去请余八叔。这余八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迟何以敢推举他出头对付赵五?这其间的历史,不能不趁这当儿交代一番。以下关于余八叔的轶事,还甚多甚多,更得在这当儿将他的来历,略为介绍,此后的正文方有根据。于今且说余家大屋,也是隐居山下的大族人家。聚族而居于隐居山下,已有一百多年了。当初也不过几口人,住在靠山一所小房屋里,全赖种田生活。后来人口日渐加多,房屋也日渐加大。经过一百多年,地方人就叫这屋为余家大屋。传到余八叔的父亲这代,有兄弟四人。余八叔的父亲最小,且最老实。大、二、三房都已抱孙了,余八叔才出世。因兄弟排行第八,大、二、三房的孙子都称他八叔。余八叔生成体弱,五岁方勉强能行走,刚能行走。便父亲死了。母亲虽尚年轻,但立志守节。无奈大、二、三房的人又多又厉害,不许余八叔的母亲守节。为贪图数十两身价银子,勒逼他母亲出嫁。他母亲因余八叔年纪太小,身体又太弱,明知自己嫁了别人,余八叔没人照顾。不忍抛弃不顾,要求带到嫁的人家去,等到余八叔长大成人,再送回余家来。大、二、三房也不许可。可怜这个年才五岁身体极瘦弱的余八叔,已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余家所种的田,是自家的产业,四房并不曾分析。第四房就只余八叔一人,所应承受的产业,山场田亩,也可供一家数口生活之资。大、二、三房因觊觎这一分产业,所以将寡弟媳逼嫁。余八叔那时仅五六岁的小孩,什么事也不知道,听凭大、二、三房的人欺负凌虐。感觉痛苦的时候,除却哭泣之外,别无方法对付。而大、二、三房的人,既是存心欺负他,又如何能容他哭泣呢?挨打的时分,不哭倒也罢了,一开口哭痛,打的更厉害。他真是天生的命苦。余家共有二三十个年相上下的小孩,独有余八叔不但身躯孱弱,头顶上并害满了瘌痢。加以眼泪鼻涕终日不干,望去简直是一个极不堪的乞儿。是这般受了三年磨折,地方上人知道余家情形的,无不代为不平。不过乡下人大半胆小怕事,余家又人多势大,旁人尽管心里不平,却不能有什么举动。至多谈到余家的事,大家叹息叹息罢了。这年,忽然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夜间睡在隐居山上的狮子岩里,白天下山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每家只化一杯饭。隐居山上虽有丛林庙宇,这和尚并不进去挂单。有好事的人问他:何以不到丛林庙宇去?和尚摇头道:“他们也可怜,他们的衣食,也都是由十方募化得来的,贫僧怎好再去叨扰?”
又问他:何以不要钱,不要米?和尚说:“得了钱,没处使用,也没处安放;得了米,没有闲工夫,不能煮成熟饭。”
问他:有什么事这么忙?他说:“生死大事,安得不忙。”
他上山下山,必走余家大屋门前经过。余家的小孩多,见这和尚在六月炎天还穿着一件破烂腌脏的棉僧袍,科头亦足的,在如火一般的红日之下行走,头上不见一点汗珠,都觉得这和尚古怪。一见和尚走过,就大家跑出来,跟在和尚后面,指指点点的说道。和尚也好像是极欢喜小孩子,每见这一大群小孩追出来,必回头逗着在前头的几个小孩玩耍。有一次余八叔也跟着跑出来,抢在众小孩的前头。这和尚回头看见余八叔,便很注意似的打量了几眼。刚待开口问话,后面即有两个小孩跑上前来,年纪都比余八叔大两三岁,一个举手向瘌痢头上就打,一个揪住胳膀,往后就拖。余八叔只向两孩望了一望,即低头不做声。这和尚看了,仿佛有点儿不平的神气。随指着余八叔,问两小孩道:“他不是你们一家的人吗?你们无缘无故打他、揪他做什么?”
两孩之中的一个大些儿的说道:“他不是个好东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就打死他也不敢哭。”
说时凑近身去。又举脚向余八叔踢了两下。跟在后边的许多小孩,也都握着小拳头,仿佛都要上前打两下,以表示不算一回事的神气。余八叔只吓得浑身发抖,显出欲逃不敢,不逃不能的样子。这和尚忙上前拉了余八叔的手,用身躯遮挡着众小孩,很温和的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他们断不能打你。你说:你姓什么?家住在那里?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余八叔道:“我也姓余,也是这屋里的。方才打我的是我的侄孙。揪我的是我的侄儿。”
这和尚十分诧异的样子说道:“是你的侄孙侄儿吗?还有这许多呢,都是你什么人?”
余八叔一一指点着道:“这也是我侄孙。这也是我侄儿。”
和尚回头问那些小孩道:“你们叫他什么?”
几个口快的答道:“叫他八叔。”
和尚问道:“你们的班辈比他小。怎么倒可以随意打他呢?”
有一个小孩答道:“他又没有娘,又没有爷。打他怕什么。我爷爷还把他捆起打呢。你不信。看他背上。不是还有一条一条的红印吗?就是用篾片打成这样子的。”
和尚看余八叔的背上,果然不见有半寸没有受伤的好皮肉。一面抚摸着伤处,一面问道:“你夜间睡觉是一个人睡的吗?”
余八叔点头道是。和尚道:“睡在那一间房里呢?”
余八叔道:“睡在厨房里。”
和尚笑问道:“厨房里有床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