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八叔摇头说:“没有床铺。热天睡在地上,冷天睡在草里。”
和尚道:“厨房在什么地方?你家里共有几间厨房?”
余八叔道:“只有一间厨房。你看那边屋上有烟囱的。底下就是厨房。”
和尚回头对这些小孩说道:“他的班辈比你们大,你们不应打他。下次我若再遇见你们打他时,我就帮着他打你们了。”
众小孩也没有话回答,和尚自掉头不顾的去了。
次日早起,余家大屋忽不见了余八叔。家里人分明看见余八叔昨夜睡在厨房里。半夜还听了他咳嗽的声音,前后门都锁好了不曾开。以为绝没有出外的道理。疑心是不堪凌虐,自行投井死了。长沙乡下的人家,厨房里多有吊井。余家的人用竹竿接长向井内探捞,那里有呢?好在余家素来不把余八叔当人,巴不得他不在家中刺眼,因此并不派人寻找。
光阴容易,转眼不觉过了二十年。其间毫无音信。不但地方上人心目中,没有余八叔这个人,就是余家大屋的人,也早就认定余八叔死了。整整二十年过去。这年也是在夏天里,隐居山下忽然来了一个身材瘦弱,年约三十岁的人。身上行装打扮,背驮一个很大的包袱,到山下一家伙铺里住着。次日,即到本地一个大绅士黄孝廉家拜访黄孝廉。这黄孝廉年已七十多岁,是这方面乡下的一个极正大的绅士。这日黄孝廉在家,见门房拿了一张名片进来,说有个异乡口音的人前来拜访。黄孝廉看名片是余同德三个字。心想:不认识这人。既然登门拜访,不能不见,只得说请。门房引了那人进来。那人见面,即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你老人家必不认识晚生了。晚生就是余家大屋的余八叔,出门整整的二十年,今日才得转回故乡。听说你老人家还照常康健,所以特来请安。”
黄孝廉想了一想,又连连打量了几眼,不住的点头道:哦,是了,我记得那年地方上人多说,余家大屋不知如何把余八叔弄死了。连尸身都没有看见。当时我就说绝没有这种事,必是你受不了他们的打骂,趁黑夜偷偷的逃跑到那里去了。一个小孩跑不上多远,或者又会跑回来。不料过了几年,还不见你跑回来,也没人曾见过你的踪影,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你真个是被大、二、三房的人下毒手害死了。只是没有见证,不能帮你打这个抱不平。于今你又安然回来,喜得当日不曾冤诬大、二、三房的人。此刻你的三个伯父,都在几年前死了。你的七个哥哥,也死得只剩三个了。侄儿、侄孙倒还好,都已娶妻生儿子了。你如今回来打算怎么办呢?余八叔道:“晚辈其所以不回家,而先到你老人家这里来,就为有一句话得向你老人家禀明。晚生出门的时候,年龄虽仅八九岁,然八九岁以前的种种情形,晚生铭心刻骨的不能忘记。晚辈四房所应承受的山场田亩,久已被大、二、三房侵占了,不曾管过一天业。若照利息算起来,他们大、二、三房现在所有的产业,都应归还给我,尚恐不够。不过利息的话,晚生也不提了。只是应归我四房承管的山场田亩,从此得如数归还给我,不能再由他们侵占。本来至亲骨肉,为一点儿产业,伤和气相争闹,是不应该的事。但是你老人家年高德劭,他们大、二、三房在二十年前对待我四房的情形,你老人家是曾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确不是晚辈不顾体面,重资财,轻骨肉。晚生禀明了你老人家之后,即刻回余家大屋去,与他们论理。他们肯归还我的产业便罢,若仍仗着人多势大,和二十年前一样欺负我,我到了不得已的时候,须求你老人家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望你老人家不可推辞。”
黄孝廉点头道:“这种公道话,你就不来求我,我也不至袒护他们那些无义之人。只是我得问你,二十年前你才八九岁,夜间前后门都锁了,你如何能不露形迹的跑出去?一个小孩于素未出过门,身边又无银钱,当时你曾跑到什么地方去?这二十年来,在什么地方停留?干了些什么事?”
余八叔向四周望了一望,说道:“若是旁人问这些话,晚生绝不肯实说。因为说出来不但惊世骇俗,甚至闹出多少口舌,多少麻烦来。你老人家是个有道德有学问的高年人,不至将晚生说的话随意对不相干的人说,所以不妨实说。晚生在八九岁的时候,身躯孱弱得连跑也跑不动。休说没有地方可逃,就是有地方也逃不去。亏得我师傅大发慈悲之心,半夜到我睡的厨房里来,将我驮在肩上,从房上跑出来。一夜走了八百多里,次日才落地歇息。从此晓行夜宿,走了差不多半个月,到了一座大山之中。那山的上下四围,尽是南竹。大的有水桶粗细,长有十丈,远望青翠欲滴,甚是好看。在山腰竹林之中,有三间房屋,以竹管编墙,竹枝竹叶盖屋。就是里面的床榻、桌椅,也都是用竹制成的。这屋便是我师傅修真之所。”
黄孝廉至此,问道:“你师傅究竟是谁呢?怎么会无端到余家大屋厨房里来救你呢?”
余八叔道:“你老人家还记得那年来了一个游方和尚,夜间住在隐居山上的狮子岩里,白天到山下各人家来化缘,不要钱,不要米,只要饭的事么?”
黄孝廉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不错,不错!我记得那和尚在三伏炎天里,身上还穿着棉袍。那和尚就是你的师傅吗?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认你做徒弟的?”
余八叔道:“那就是我的师傅。他老人家法讳无住。因那年于无意中遇见晚生被侄儿侄孙欺负,当时问了问情形,又向左右邻居探听,知道晚生零丁孤苦,处境极为可怜,所以夜间前来相救。他老人家完全出于慈悲之一念,并不是因晚生的资质好,可以做他老人家的徒弟。那山在云南省境,山名就叫做大竹子山。晚生到大竹子山以后,便要拜他老人家为师,求剃度出家。他老人家连连摆手说;你宿业太重,此时不是出家之时。老僧不过因你可怜,带你到这山里来住几年。等到你年大了些儿,可以自立了,仍得回家乡去,度农家作苦的日月。晚生在大竹子山住了五年,师傅终年在外云游,有时偶尔回山,住不了几日又去了。五年后才带晚生同行,敢说是足迹遍全国。直到近来,师傅方叫晚生回家,讨回原有的产业,安分耕种度日。”
黄孝廉道:“像你这师傅,真是圣贤举动,菩萨心肠,使我钦佩之至。你尽管回余家大屋去,向你三个哥子讨回山场田亩。如果你哥子恃强不理,我定出头帮你向他们说话。余八叔这才作辞出来。”
走到余家大屋,见了三个哥子,尚能认识,忙行礼称哥哥。他三个哥哥都想不到世间还有余八叔存在。年轻人的身体相貌都有变化,余八叔能认识三个哥哥,三个哥哥却不能认识余八叔了。余八叔只得自行表明道:“我是四房的行八。别来二十年不见哥哥,三位哥哥都老了!大伯,二伯、三伯弃世,我因远在云南,不能奔丧回来。实在该死……”
他刚说到这里,他三个哥哥已放下脸,说道:“我们四房的人,早已死绝了,那里又钻出你这样一个兄弟来?还不给我滚出去。”
不知余八叔怎生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