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时曾国藩奏事,清廷无不照准。没几日,就钦命郑敦谨到南京帮审。圣旨下来,倒把个郑敦谨吓了一跳。因他并不知道张汶祥是何如人,更猜不出何以满朝大小官员,何止千数,独独的看中了他,指名要他来审问,方肯吐实。行刺总督的凶犯非比寻常,万一弄出些嫌疑到身上来,岂不糟了?饶他郑敦谨平日为人极清廉正直,遇到这般意外的事,心里也就不免有些着虑。诚惶诚恐的奉了圣旨,只带了一个女婿到南京来。他与曾国藩原是同乡有交情的,以为帮同曾国藩审理这案,自己处心无愧,是不愁有嫌疑弄到身上来的。到南京的这日,就与曾国藩同坐大堂,提出张汶祥来审问。曾国藩道:“你要刑部尚书郑青天来方肯说实话,于今郑青天已奉了圣旨来帮审,你这下子还不实说么?”
张汶祥听了,即抬头看了郑敦谨一眼,点了点头,说道:“有郑青天来了,我的话是可以说得,不过你不配审问。我有你在跟前,就是有郑青天,我也不说。只能由郑青天一个人问我,并且用不着坐堂,不将我凶犯跪着,我才肯说。”
曾国藩为要问出张汶祥实在的口供,只得一一依允。当即退了堂,请郑敦谨单独坐花厅审问。郑敦谨在大堂上见了张汶祥的面,心里方明白指名要他来审问的理由。原来在十年前,郑敦谨曾有一次步行到浏阳去扫墓。不料,在半路上遇了大雨。随身不曾带得雨具,附近又没有饭店,只得到一个绅士人家去暂避。谁知那雨却落个不休,看看天色已晚,不能不在这人家借宿。只是这家的男主人,因到长沙省城里去了,不曾回来。女主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真是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秋水为神玉为骨。郑敦谨这时的年龄,也还只有三十多岁,仪表也生得俊伟异常。这绅士人家的下人,见了郑敦谨的容仪举动,知道不是平常过路的人,当即报告了女主人。谁知这女主人一见郑敦谨,就动了爱慕的心思。只因有当差的和老妈子在旁边,不能对郑敦谨有所表示。郑敦谨是个诚笃君子,那里看得出这女主人动了爱慕他的念头呢?凑巧大雨下个不止,这女主人正合了他的心愿,殷勤留郑敦谨歇宿。郑敦谨受了这女主人的优遇,心里还说不尽的感激。女主人因存了挑逗郑敦谨的心思,一一盘问郑敦谨的身世,而郑敦谨因为感激女主人贤德,存心将来要帮助他的丈夫,以报这番优待的好意,也一一盘问他丈夫的为人行事。这女主人却误会了郑敦谨的用意,以为和他自己是一般心理。他家的客房,原与上房相隔很远的,女主人既对郑敦谨起了邪念,这夜留郑敦谨歇宿,便特地打扫了一个与上房邻接的房屋,亲送郑敦谨就寝。郑敦谨毫不注意的睡了。正睡得酣甜的时候,忽觉有人在胳膊轻推了几下。忙睁眼看时,房里的灯光,照澈得满房透亮。只见女主人浓妆艳抹的立在床前,两只俊俏眼睛,如喝醉了酒的人一样,水汪汪的向他脸上望着,一手支着床柱,一手搭在他胳膊上,继续着轻推了一下,发出又娇又脆的声音,说道:“怎么这般难醒?独自一个冷清清的,也睡得着吗?”
郑敦谨一见这情形,登时吓得翻身坐了起来,避开女主人的手,说道:“这时候来推醒我做什么?无礼的事做不得,请快出去罢。”
女主人想不到郑敦谨会这们拒绝,已到了这一步,那里还顾得到廉耻上去。一点儿不踌躇,就伸手赶过去拉了郑敦谨的手,说道:“你是个男子汉,怎的这们拘板?这时候外面的人都睡尽了,这里面除了你我,一个人也没有,你还怕什么?”
郑敦谨连忙摔开手,从床头跳下地来,说道:“我郑敦谨岂肯干这种无礼的事。我看你这家里的气派情形,可知你丈夫也是一个有体面的人。他于今有事到长沙去了,将家事托付给你,你就忍心背着他,和我这个过路不相识的人,干无耻的勾当吗?快回房去,不要惹得我大声叫唤起来,丢了你丈夫的颜面。”
凡人的兽欲冲动,只在一时。欲火一退,廉耻的念头就跟着发生了。女主人一腔欲火,郑敦谨这几句话说得如汤泼雪,立时羞得低下头去,悔恨交集,原是伶牙俐齿会说话的,这下子一句活也说不出了。连脚都像钉住了的,也不知道走了。郑敦谨看了他这难为情的样子。便又说道:“请回房去。”
女主人才似乎被这句话提醒了,提脚往外就走。走到房门口,又停步回身向郑敦谨道:“我一时该死,做出这种下贱事来。幸遇先生是至诚君子。我于今有一句话,要求先生可怜我。我今夜这番下贱的行为,要求先生不对人说。”
郑敦谨正色说道:“请放心。你就不求我,我也绝不至对人说。你不相信,我可以当天发个誓你听。”
女主人不待郑敦谨说下去,即双膝跪地,对郑敦谨叩了一个头,立起身,一言不发的回房去了。郑敦谨看女主人面上,已流了许多眼泪,不由得独自就床沿坐下,叹息人欲之险。
刚待起身仍将房门关好,再上床睡觉。猛不防劈面走进一个壮士来,吓得郑敦谨倒退了两步。看这壮士包巾草履,身穿仄袖扎裤脚的青布短衣靠,双手空空的,并未携带兵器,只腰间斜插了一把尺多长的短刀。那种英武的气概,真是逼人。但脸色很和悦的跨进门来,郑敦谨料知不是这家的仆役,正要开口问他是那里来的,到此何干的话。那壮士已双手抱拳,说道:“难得,难得!真是至诚君子,小子钦佩的了不得。顾不得冒昧,要来请教姓名。”
郑敦谨听那壮士说话,带着些四川口音,便随口答道:我是长沙郑敦谨。请问你是那里来的?半夜到这里来干什么?那壮士笑道:“我是过路的人,到此因短少了盘缠,特地到这富豪家里来借盘缠的。合该他家不退财,有先生这样至诚君子在此借宿。我又怎敢在至诚君子面前无礼呢?没奈何只得换一家去借了。”
说毕,又抱拳向郑敦谨拱了一拱,转身就往外走。郑敦谨还待问他的姓名,无奈他身法矫捷非常,一霎眼就出房去了。郑敦谨赶到房门口看时,此时虽已雨过天晴,院中有很明亮的星月之光,但是并看不出那壮士走那方去的。看官们看到这里,大概不待在下说明,已都知道那壮士便是顶天立地的张汶祥了。张汶祥自这次见过郑敦谨之后,心里十二分的钦佩。到长沙一打听,方知道郑敦谨是个刑部尚书,十多年前曾做过好几任府县官,到处清廉正直,勤政爱民,各府各县的百姓,都呼他为郑青天。就是长沙一府的人,说郑敦谨三字,或者还有不知道的人。一提起郑青天,确是妇孺皆知的。不过张汶祥可以打听郑敦谨的履历,而郑敦谨却无从知道这夜所遇的是张汶祥。所以直到这番和曾国藩同坐在大堂上,提出张汶祥来,才看出就是那夜所见借盘缠的人,只是不知道张汶祥何以指名要他来审问才肯吐实的理由。心中总有些着虑,恐怕张汶祥说出在浏阳会过他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