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堂之后,只带了两个随身仆役,很不安的坐在花厅上,吩咐提张汶祥上来。张汶祥虽是个重要的凶犯,然因是他自己束手待擒的,衙门中人都称赞他是个好汉,一点儿没有难为他的举动。他身上的衣服,只脱去了一件纱套,还穿着团花纱袍,也没上脚镣手烤,只用一条寻常的铁链,锁住手腕,只不过是形式上表示他是一个犯人而已。由一个差头将他牵到花厅里来,郑敦谨指着下边的椅子,叫他就坐。他也不客气坐了下来,说道:“大人要犯民照实吐供,请先把左右的人遣退。犯民若存心逃走,随时都可逃走,不待今日,并且也不是几个寻常当差的人所能阻挡得住的。这位大哥,也请去外边等着。”
说时,回头望着牵他进来的差头。差头自不敢做主退出去。郑敦谨知道张汶祥是个义士,绝不至在这时候乘机逃走。便向随身仆役和差头挥手道:“你们暂去外边伺候。”
三人即应是,退出去了。
张汶祥见三人已离开了花厅,才对郑敦谨说道:“犯民在未招供以前,得先要求大人答应一句话。大人答应了,犯民方敢实说。不然,还是宁死不能说出来。”
郑敦谨道:“你且说出来,可以应允你的自然应允。”
张汶祥道:“犯民在这里对大人所招的供,大人能一字不遗的奏明皇上,犯民自是感激高厚之恩。若因有妨碍不能据实奏明,就得求大人将犯人所供的完全隐匿,一字不给外人知道。听凭大人如何复旨,犯民横竖早已准备一死了。”
郑敦谨见张汶祥说得这般慎重,料知必有许多隐痛的事,全不迟疑的答道:“你尽情实说便了。无论如何,绝不给外人知道。”
张汶祥道:“大人虽亲口应允了,只是犯民斗胆求大人当天发一个誓,才敢尽情实说。”
郑敦谨待说用不着发誓的话,忽然想起那夜女主人要求不对外人说时的情景来,不由得暗自思量道:我为求一个淫奔之女见信,尚可以当天发誓,于今对这们一个勇烈的汉子,有何不可发誓呢?并且他既求我发誓,可知他的事,确是不好随便告人知道的。我非对着他当天发一个誓,也无以使他相信我不至告人。当下遂发了一个严守秘密的誓。张汶祥听了,立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向空叩了个头,说道:“大哥在天之灵听者:我于今已替你把仇报过了!你我的事情,今日实不能不说了,你休怪我不替你隐瞒啊。”
说罢起身,重行就坐了,才一五一十的从在四川当盐枭时起,直到刺倒马心仪止,实实在在供了一遍,只没提红莲寺的话。供完了,并说道:“马心仪若不是临死遗嘱,将柳氏姊妹及施星标夫妇处死灭口,有四个活口作证,犯民早已照实供出来了。今马心仪既做得这般干净,犯民就照实供出来,常言官官相卫,谁肯将实情直奏朝廷呢?既不能直奏朝廷,与其将真情传播出去,徒然使我郑大哥蒙不美之名,毋宁不说的为是。所以犯民得先事求大人除直奏而外,永不告人。”
郑敦谨因地位的关系,不便如何说话,只得叫差头仍将张汶祥带下去,自己和曾国藩商量。他竭力主张照实奏明,曾国藩那里肯依呢?一手把持了不肯实奏。郑敦谨也因这案子若据实奏上去,连曾国藩都得受重大的处分,自顾权势远在曾国藩之下,料知就竭力主张,也是无效的。然不据实出奏,就得捏造出一种事由复旨,又觉于心不安。思量了许久,除却就此称病挂冠归里,没有两全之道。主意已定,便从南京回到长沙乡下隐居不问世事了。终郑敦谨之世,不曾拿这案子向人提过半个字。幸亏当日出京的时候,带了一个女婿同行。这位女婿乘张汶祥招供的时分,悄悄的躺在那花厅的屏风背后,听了一个仔细。郑敦谨去世之后,他才拿出来对人说说。在下就是间接从他口里听得来的。
这件案子叙述到这里,却要撇开它,再接叙那红莲寺的知圆和尚了。为写那知圆和尚一个人的来历,连带写了这十多回书。虽则是小说的章法稍嫌散漫,并累得看官们看的心焦,然在下写这部义侠传,委实和施耐庵写《水浒传》、曹雪芹写《石头记》的情形不同。《石头记》的范围只在荣、宁二府,《水浒传》的范围只在梁山泊,都是从一条总干线写下来。所以不至有抛荒正传,久写旁文的弊病。这部义侠传却是以义侠为范围,凡是在下认为义侠的,都得为他写传。从头至尾,表面上虽也似乎是连贯一气的,但是那连贯的情节,只不过和一条穿多宝串的丝绳一样罢了。这十几回书中所写的人物,虽间有不侠的,却没有不奇的,因此不能嫌累赘不写出来。于今再说知圆和尚自无垢圆寂之后,他一手掌管红莲寺的全权。无垢在日原传给了他不少的法术,后来他又跟孙癞子学习些儿。孙癞子在浏阳住不到二十年,就仍旧回峨眉山侍奉毕祖师去了。孙癞子既去,知圆和尚便渐渐的不安本分了。不过他为人聪明机警,骨子里越是不安本分,表面上越显得一尘不染,众善奉行。他那种行事机密的本领,实在了不得。不仅做得使一般寻常人识不破,受了你些微好处的人还歌功颂德。就是孙癞子因与他也有师徒的关系,时常到红莲寺来看他,尚且不知道他久已在地窟里干了许多无法无天的事。听得邻近的人称赞他的功德,反欣然奖饰他。若不是他恶贯满盈,鬼使神差的把卜巡抚弄到寺里来,或者再过若干年还不至于破案。前书第八十一回中,写他劝卜巡抚削发不从,就叫两个小和尚去提石灰布袋来,打算将卜巡抚闷毙。想不到小和尚会无端突然死了一个,只得亲自去取。却又忽然起了一阵旋风,将几盏灯完全刮倒在地。他惊得只好念动真言,以为是鬼魅便没有收伏不下的。念过真言以后,一伸手去提那布袋,就和生了根的一样,用尽气力也提不起来。连忙放手捏指一算,不觉吃惊,说道:“不好了,有阴人在暗中和我作对。”
一面说,一面两脚在地下东踏一步,西点一脚,两手也挽着印结,圆睁两口暴眼,口中不知念诵些什么。甘联珠一见这情形,知道他要用雷火来烧了。自料抵敌不住,忙一手拉了陈继志,匆匆逃出了地窟。知圆和尚白使了一阵雷火,见也不曾烧着什么东西。他此时也没想到甘联珠用隐身法在暗中保护卜巡抚,心里只疑惑是卜巡抚命不该绝,只好不取那石灰布袋了。仍回到那间大地室里,对那些青年和尚说道:“这狗官既不肯听我的话,立时剃度出家。留着他在这里,使我心里不快活。你们将他推出去,用那口鼻涕钟把他罩起来。也不要去理他,只活活的将他饿死闷死,看他有什么神通能逃出钟外去?”
卜巡抚到了这一步,见软求硬抗都不中用,唯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听凭一般恶僧摆布。那些青年和尚的年龄虽小,气力却都不小,那们高大的一口钟,只四个人用手一扛,就扛起离地好几尺了。勒令卜巡抚蹲下,掩盖得一丝不漏。卜巡抚初时还在钟里面大声叫唤,外边的和尚听了,用铁棒在钟上敲了一下,骂道:“再敢叫唤,我们就拿柴来围住烧死你。你想想,有谁到这地方来救你,叫唤给谁听?”
卜巡抚闷在钟里,听那铁棒敲在钟上的声音,竟比在耳根前响了一个巨雷还来得厉害,两耳只震得汪汪的叫个不止。外边的一切声息,从此全不听得了。知圆和尚以为,一个文弱书生,盖在一口四边不透风的钟里面,绝不能经过多少时日不死。红莲寺从来没有作恶的声名在外,平日在寺中害死的人也不少了,一点风声都不曾露出去,这回也必不至败露,因此毫不放在心上。表面上仍督率着满寺的僧人做佛事,以掩饰外人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