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汶祥不由得着急道:“菩萨既许弟子的仇能报,八月二十日是那淫贼看操之期,这日不能报,过后又如何有机会给我去报呢?说不得麻烦了菩萨,弟子只得细细的叩求明白:既是八月二十日不能报,若二十一日能报,仍求赐三回胜卦。”
掷下去还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二,也是三个阴卦。又问二十三,倒连掷了三个胜卦。张汶祥心中疑惑道:“这就奇了。二十日淫贼出衙门看操,我倒不能报仇,错过了这个机会,那里再有给我下手的时候呢?城隍是阴间的官,总督是阳间的官。常言官官相卫,只怕是城隍爷有意庇护这淫贼,存心是这般作弄我。我忍气吞声的等到了今日,也只好听天由命了,顾不得城隍爷赐的卦象。二十日便是报不了,也得下手。”
出了城隍庙,就思量要如何才能近马心仪的身,忽然暗喜道:“有了!从总督衙门到校场,没有多远的道路。总督出来,照例文武僚属,均得站班伺候。我何不办一副纱帽袍套,假装一个候补小老爷,混站在佐杂班子里面。南京几百名候补的小老爷,有谁能个个认识呢?等到淫贼在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才动手,还怕他逃的了么?”
主意已定,即买办纱帽袍套。只等到了二十日,就穿戴起来去站班。谁知度日如年的等到八月十九夜,不做美的天,忽下起雨来。平常七八月的雨,多是下一阵便停止不下了。偏是这回的雨,下了一整夜,二十日天明还不止。只下得校场里水深数寸,早饭后还沥沥淅淅的下着。马心仪只得临时悬出牌来,改期迟三天再操。张汶祥到这时才信服城隍爷真灵验。
到了二十三这日,张汶祥起来穿戴整齐之后,当天摆了香案,跪地默祝他郑大哥在天之灵,暗中帮助他报仇成功。但是他毕竟不是做官的人,不知道官场的习惯。又是独自一个人,没有当差的去打听消息。想不到马心仪下校场的时候极早,等张汶祥赶去时,马心仪已到校场好一会了。校场上拥护马心仪的人太多,候补小老爷没有近前的资格,恐怕被马心仪看出破绽,反为偾事。逆料看完了操回衙的时候,文武僚属还是免不了要站班伺候的,只得混在校场中等候。好在南京没有认识张汶祥的人,而头上戴了纱帽,遮去了半截面孔,就是熟人,不注意也认不出来。任凭马心仪如何机警,如何防范,无如在山东时结下的仇怨,事已相隔三数年了,路也相隔数千里了,又正在官运亨通、志得意满的时候,有谁平白无故的想起几年前的仇人来呢?说到这里,又似乎是马心仪的恶贯已盈,合该死在张汶祥手里。这日他下校场看操的时候,原是乘坐大轿,两旁有八个壮健戈什围护着去的。若下午回衙的时候,还是这般围护着,张汶祥的本领虽高,匕首虽利,也不见得便能将马心仪刺死。偏巧马心仪看操看的得意,因回衙门没有几步路,一时高兴起来,要步行回衙。他是做制台的人,他既要步行不肯坐轿,谁敢勉强要他坐轿?在他以下的大官,当然都逢迎他的意思,陪着他一同行走。一般小官,都齐齐整整的分立两旁,排成一条甬道,从校场直排到总督衙门的大门口。马心仪在四川做知府的时候,身体本来肥大,此时居移气,养移体,益发肥胖得掩着肚子如五石之瓢了。那时做官的人,最讲究穿着袍褂踱方步,以为威严。平日闲行几步,尚且要摆出一个样范来。此时满城的僚属,都排班在两旁伺候,自然更用得着起双摆了。一面挺起肚皮大摇大摆的走着,一面微微的向两旁的官员点头。那知道已走近自己衙门了,猛然从身旁跳出一个袍褂整齐的官儿来,迎面打了一个跧,口称给大人请安。安字还不曾说出口,一把雪亮的匕首,已刺进马心仪的大肚皮里面去了。马心仪当下惊得哎呀一声,来不及倒地,张汶祥已把匕首在肚皮里面只一绞,将肚皮绞成一个大窟窿,肠子登时从窟窿里迸了出来。马心仪认明了是张汶祥,还喊了一声:“拿刺客!”
才往后倒。可怜那些陪马心仪同走和站班的官儿,突然遇了这种大变故,没一个不吓得屁滚尿流,有谁真个敢上前拿刺客。只几个武弁的胆量略大,然也慌了手脚,只知道大家口里一片声跟着大喊:拿刺客!究竟也没人敢冒死上前。张汶祥从容拔出匕首来,扬着臂膊,在人丛中喊道:“刺客在这里,绝不逃跑,用不着你们动手捉拿。”
众人见张汶祥没有反抗拒捕之意,方敢围过来动手,将张汶祥捉住。马心仪左右的人,已将马心仪抬进了衙门。马心仪双手抓住自己肚皮上的窟窿,向左右心腹人道:“赶快进上房去,将七姨太八姨太用绳索勒死,装在两口空箱里,趁今夜沉到江心里去。施星标夫妇,也得即时处死,不可给外人知道。”
吩咐了这番话才咽气。他左右的人,自然遵照他的遗嘱行事,柳无非姊妹和施星标夫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是这般结局。马心仪其所以遗嘱将四人处死,因他在四川与郑时等拜把,及诱奸柳氏姊妹的事,若揭穿出来,自己的罪恶也很重,清廷必议他死有余辜,倒被张汶祥得了一个义士的好名声。以为自己的罪恶,当时除却张汶祥,只有这四人知道,留着活口作证,总不稳便,不如赶紧一股脑儿杀却。事后由张汶祥一个人供出来的,事无佐证,同僚的官员,便好上下其手了。真亏他的心思有这般灵敏,身受重伤,命在呼吸的时候,尚有这种怕人的手段使出来。这桩惊天动地的大案,毕竟就因他使了这种手段,曾国藩才敢抹煞一切事实,凭空捏造出一段寻常匹夫报仇的情由,奏报清廷,险些儿把这个顶天立地的张汶祥埋没了。